偷闲庐诗话 民国 杨香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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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第一集
余自幼酷嗜唫咏,然自觉性情放荡,绝少精纯之作。惟于古今名人佳什,见则爱若琪璧,辄熟诵之。诵之者再,复手录之。二十年来愈积愈多,书窗无事,乃检取惬心者,附以所见,编为诗话。正所谓未能调羹,略知辨味。若欲以此语于著作之林,则吾岂敢。
古人论诗,重意不重词。可知词华且不足贵,而况尘羹土饭者哉!
宋教仁先生登杭州韬光寺绝顶,有句云:“徐行屈曲路,竟上最高峰。”此借登山而示训者也。又某某咏楼梯云:“楼梯数十层,意将一步登。未达身已坠,逞能反不能。”此借登梯而示戒者也。
某某述感有句云:“不动产惟书与砚,自由权是酒和诗。”以新句词相对,俱见工稳。又穷愁,又悲愤。
吾国家庭专制,自古已然。恶习所趋,致夫妇间而多离异。如《孔雀东南飞》、《上山采蘼芜》等篇,即记载弃妇之诗也。然《孔雀东南飞》为长篇,乃纪述焦仲卿妻兰芝之被弃,实受姑恶之影响,琐细写来,层次井然。以描写手腕之经济而论,则《上山采蘼芜》一篇,尤觉精采动目。
余近有伤时七言律句五首,已录入诗稿四首,余一首因首尾欠佳,故删之。然颈腹两联,语颇沈痛,删去殊觉可惜。其诗云:“大地连年哭战伐,千家万邑呼灾荒。民生危殆同虚症,宦海升沈类戏场。”虽祗此寥寥二十八字,而近年国家纷乱,社会危困之情形,已可慨见矣。
吾国官吏,每届交卸,喜以诗留别绅民,而盛夸其政绩。不知官吏之有所利民者,原属应尽职责。自讠羽其长,自扬其绩,适足以见笑而自辱耳。昔楚南张汉皋宰吾邑,政声卓著。其留别诗能脱去俗吏口吻,颇足珍赏,特录于此。其一云:“收回祖国四千年,劫后余生亦黯然。自笑一麾还出守,个中端有宦魔缠。”其二云:“匹马孤征万叠山,戎衣楚楚剑生寒。何绿化作冠裳会,得与绅民保治安。”其三云:“自惭无术起疮痍,万种离情付雪泥。忽听鹧鸪声断续,劝侬先有子规啼。”其四云:“龙泉百斛洗心清,宦海茫茫误此生。赢得春裘今典尽,踏花归去一鞭轻。”其五云:“云开衡岳望嵯峨,风约滇池静不波。游子一身忘是客,算来幸福占偏多。”其六云:“小住蒲门意自如,又逢春送柳眉舒。从今一别潇湘去,看见秋鸿便寄书。”
或谓和诗最难。余谓和诗不难,稍习诗者皆易为之。惟和诗多不足重。以其和人之诗,每每不能如我之意,必牵强引就,以致天性丧失。此古人所以多鄙弃之而不为耳。
作诗多由一时兴致而成。昔潘大临工诗多佳句,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。潘答书云:昨日闲卧,闻搅林风雨声。起题其壁曰:“满城风雨近重阳”。忽催租吏至,遂败意,止此一句奉赠云云。今春予与笑我生自郊外归还,觉春景满目,动人吟兴,乃相约联句十绝。己得两首,适遇他友而乱以他事,遂未续成。始信古人之言,不我欺也。今特录联句于此以为纪念。其一云:“触目风光迪不同(笑我生,)桃花无语向人红(香池。)归鞭笑指孤城远(香池),万树炊烟夕照中(笑我生。)”其二云:“几竽修竹几人家(香池),如画远山罩晚霞(笑我生。)呼犊声喧流水外(香池),撩人归意道中花(笑我生。”)
苗沛霖《题湖山石》七言二绝,意新句奇,不落凡响,诗中之珍品也。其诗云:“金精朗朗耀三台,沦落尘寰亦可哀。知己纵邀颠米拜,摩挲已屈补天才。”“位置豪家白玉栏,终嫌骨格太孤寒。不如飞去投榛莽,留与将军作虎看。”读古人诗,有时触动其灵机,偶有所吐白,往往胜过于古人者甚多。《解人颐》载杜牧之有“公道世间惟白发,贵人头上未曾饶。”后王威宁乃翻其意云:“近来白发不公道,偏向愁人头上生。”又《随园诗话》有某某《题张果老倒骑驴图》云:“此老倒骑驴,不知是何故。为恐向前差,忘却来时路。”近于某报亦见载有一首云:“举世千万人,谁比这老汉?不是倒骑驴,凡事回头看。”俱皆工于运化。岂似世之直袭前人之意,而反自讠羽能入古调者所可同日语哉!
郭发一《咏蠹鱼诗》云:“琐琐如何也赋形,虽无鳞甲有鱼名。原来全不知书味,枉向书中过一生。”颇觉讽刺无痕,恰切有味。
吴江姚焕章《连日暴雨》云:“雷震漏天宫,风驰转地轴。人间垢秽多,日日蒙汤沐。”可谓弦外有音。
阅《游戏杂志》,见有署名锦霞者,其自嘲云:“纵教读破书万卷,比着男儿总不如。”满腔幽恨,溢于言表。使天下女才子读之,亦当眉皱。
诗写一己之情感易,写人人所同之情感难。余旧作有句云:“静中得句多如意,愁裹观书少会心。”又:“文章古老神堪味,言语重烦人厌间。”未识能博得人人所同之情感否。
孙绳祖《讠永老马》云:“蹄铁销磨齿渐加,凄凉对剑惜年华。半生奔走骨仍健,前路苍茫眼不花。木落秋风悲伏栀,草荒日斜想呜笳。识途最是寻常事,寄语孙阳休浪夸。”借物写志,大有暮年壮心之概,亦咏物之佳什也。
吾邑张也良先生《落仙山雨中春望》云:“落仙山下雨蒙蒙,柳半青青桃半红。遥望万峰低缺处,孤城楼阁渺茫中。”写景自然,真如古人所谓诗中有画,王摩诘不得专美于前矣。
文学屡经革命,而旧日所号为富有诗书之上,大受排击,难以谋生,甚且流为乞儿者多矣。昨笑我生为述某文丐题壁诗云:“年来花样剧翻新,误我文章已不灵。千里逃荒须尽白,沿门托钵眼谁青。田庐飘没家何在,骨肉散亡劫饱经。剩有余生无死所,浪浪老泪满衣襟。”谚云:满腹文章,不能充饥。信然。
“清晨早起夜眠迟,仆仆劳辛总不辞。骨肉抛开千里外,艰难诉与一灯知。短裘绽裂何人补,长铰飘零只自随。报道家书连续至,开封半喜半惊疑。”此某某途中述感之作,曾载于《民权素》中,惜已忘其姓氏。风尘奔走,客况凄凉,实有如此情景,令人不厌百回读。
辽苏叶时杰《二妇行》云:“二妇泣路侧,哽咽复长吁。适来行路者,为之立须臾。问妇何处来,痛哭胡为乎?一妇长叹息,未语泪如珠。良人早逝世,无子一身孤。同族觑予富,相议共分腴。使侄为予子,谓作年老娱。侄心亦不良,养予如畜奴。日暮腹中饥,何曾见盘盂;天寒衣裳破,霜雪侵肌肤。年迈百无能,侄又将予驱。驱我出门外,仰天一号呼。诉冤至县署,胥吏较锱铢。人情薄似纸,谁肯念何辜。因此流为丐,乞食以自硼。夜宿古寺中,荒草伴野狐。日午不得食,偃卧泣穷途。一妇闻斯言,泪尽眼欲枯。自言有儿子,不如他人无。我儿年少时,宛转依人雏。我儿年稍长,性情竟别殊。殷勤为娶妇,本以事老姑。不意妇娶来,反将姑管拘。小媳朝命我,入田拾薪苏。不肖夕命我,执蒸入中厨。朝夕杂苦作,终日不得舒。我亦有弱孙,孙肥祖母癯。长幼悉饱暖,不念老勤劬。饥来乞食去,忍饿立街衢。二妇言既翠,泪眼各馍糊。肠断行路者,搔首几踟蹰。”养子如畜,伤伦减理。曲为细描,至为惨戚,令人不忍卒读。
担当和尚,滇之甯州人。诗有奇气,如题画云:“僧手披霜色有无,千层林麓尽皆枯。尚留一干坚如铁,画裹何人识董狐?”“孤灯照影不胜情,净水茅堂冷气生。不待西风摇落尽,笔尖动处有秋声。”又《池亭玩月》云:“霜老羁禽悲木落,水枯明月照残荷。”皆寄意深远。
洱源何稚元先生,明末逸士也。九岁即能诗文,著有《浪楂集诗文稿》。录其《闺情》云:“美人吹玉笛,疏影杏花间。独怨黄昏月,怜人淡一湾。”昆明《竹枝词》云:“金马比郎妾比鸡,不须芳草怨萋萋。愿郎驰驱万里去,妾自守更报晓啼。”俱见才情清丽,音节爽朗。
罗鹍图先生,吾乡之名宿也。诗似少陵、剑南,著有《溟南唫草》一卷。《清明即事》云:“到此英雄都气短,算来儿女总情长。”《冬至廿后》云:“梦觉有情宵渐短,身闲无事日增长。”《暇日偶成》云:“屋漏蚁成市,蓬低燕不巢。”词显意新,余最喜诵者也。
楚雄刘毅庵先生,明末领乡解。国亡后,隐居不仕,布衣终老。著有《脉望集》,沈郁顿挫,逼近少陵。《猎骑》云:“马嘶断岭云边树,入渡斜阳谷口烟。”《春初》云:“懒将短发窥青镜,剩有雄心恋绿萍。”《石丈人》云:“无情白日催人老,霜发何曾误上头。”皆集中之佳句也。
剑川赵樾老,亦吾滇文学巨子也。其《向湖村舍诗集》中,有《碧蛲渔舍》五言四绝,录存二绝。诗云:“屋后碧蛲山,门前昆池水。萧萧四壁风,老屋蒹葭裹。”“微雨开桃花,红对春山笑。呼儿晒蓑衣,花边有残照。”又“舟随浪驶轻于叶”一句,亦佳。
钱南园御史,身居谏垣,不畏权贵,高风亮节,世所钦崇。其书画亦多为人珍赏。诗句可采录者,如“壁鼠冷窥空瓮下,沙鸥喜近短墙来”,又“白鸥回露渚,黄扬风枝”,亦不失为佳句。
“水牛浮鼻渡,沙鸟点头行”,此取眼前景物成诗,何等真切自然。而李西涯《麓堂诗话》评为下净优人口中语,乃唐诗之恶劣者。然则今之新诗有“亲爱的,把我的性灵和心都给你了”,又“月亮呀,我亲爱的月亮呀”等类,将更谓之何哉!
诗话之作,收选贵严,评议贵当。二者失一,即非诗话,乃杂记矣。
诗之收选,当以事切、情真、理实、意妙为主,不然则浮滥矣。
余之诗话,虽乏高深见解、精当评语,然收选之诗,则未敢越其前举四者之范围。保山令鲍厦先生雅擅文学,尤工于诗,著有《静悟轩诗草》。录其《有感》云:“行纵无定野云忙,老我边城两鬓霜。访友难忘风雨夜,浮家长在水云乡。违心富贵如朝露,回首楼台近夕阳。五十年来身世感,不堪挥泪问苍苍。”按《顺甯府志》载,先生字了恭,安徽歙县人。清咸丰辛西,适解保山任,路阻不能归。永昌为回匪陷后,贼强浼以事,坚决不屈。流寓云州,邑人多受学焉。先生为觉生侍郎仲子,陷于离乱中者十余年。虽诗酒自遣,强哭为笑,抑亦可悲也已。同治癸酉,乱定,始旋皖,诗多散失无存。
某某《船行》诗云:“橹声吚呀泛中流,人与琴书共一舟。漫道瓜皮轻似叶,四围山影压船头。”雅人深致,自负不凡,而以淡逸出之,是宜学者。
《南社集》中,醴陵傅钝根《题山寺》云:“犬团红叶睡,鸟乱白云飞。”绝似辋川。又金山姚光《古意》云:“侬似团园月,愿郎如地球。月依地球行,昼夜无尽头。”新隽可味。
钱塘陈蝶仙,诗多绮艳,颇似玉溪,亦近今著名之诗家也。其《感怀》云:“杀身岂必竟成仁,世态浮云认未真。大半交游皆误我,万全计算不由人。最能体贴惟妻子,无可商量到鬼神。太息孟尝门下客,若非潦倒便清贫。”颇有随园之才,香山之风。
诗之作,不外“情感”二字。此说古今中外皆同。
诗歌占文学重要地位,不但宣达个人情感,而且代表时代思想。如《三百篇》,无非叙述当时国风、民俗、政教,此研究吾国占代社会学者,必根据于《毛诗》也。
吾国之劳工劳农,辛苦状况,至为可悯。宋梅尧臣《咏陶》云:“陶尽门前土,屋上无片瓦。十指不沾泥,鳞鳞居大厦。”然犹不如聂夷中《咏田家》云:“二月卖新丝,五月耀新谷。医得眼前疮,剜却心头肉。”言婉痛深。
诗能引起孝思者。晋王裒每读《毛诗》,至“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”辄为流涕,门人为废《蓼莪》之篇。诗能感悟少义无恩者。魏文帝尝令其弟植七步中作诗,如不成,行大法。植应便声为诗,曰“责豆持作羹,漉豆以为汁。萁在釜底燃,豆在釜中泣: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”文帝乃不加之以罪。诗能保存古物者。某显宦大兴土木,将伐一古树为梁。有士人题诗于树云:“亦知此去栋梁材,无复苍阴覆绿苔。只恐月明秋夜冷,悮他千岁鹤归来。”显者见之,遂不伐树。诗能化气息争者。郑板桥官潍县时,其弟与人争墙,寄信与板桥,欲借势压人。板桥答以诗云:“千里家书为一墙,一墙相让又何妨。长城万里今犹在,不见当年秦始皇。”其弟得诗,乃不与人争论。时代变迁,思想言论亦因之而多变迁,操觚者当就时立言。作文如此,作诗亦如此,作诗话亦莫不如此。
洱源马东初先生,博学能诗。著有《抱霞轩诗稿》,颇多佳作。《洞庭夜泊》有句云:“倒影星翻渔火乱,掠波风送棹歌长。”清灵飘逸,颇极夜泊之妙。
吾乡四围皆山,每当春草怒发之时,牧童多燃薪野宿。远望之,则火光明朗如星,散落满山。且山高树多,月夜偶行山径,四望则黑影沉沉,惟觉月色随路线而光明耳。余友郑伯侨暮行锡铅道中,“牧童宿野燃星火,小贩赶场待月光”七言一联,及“月光随路白,野火连山红”五言一联,皆写实也,非亲历其境者不能领会其妙。
唐人多伤时感乱之作,如“信知生男恶,不如生女好。生女犹得嫁比邻,生男埋没随荒草”,又“凭君莫话封侯事,一将功成万骨枯”,又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深闺梦裹人”,又“任是深山更深处,也应无计避徵徭”,以及《石壕吏》、《折臂翁》诸诗,皆描写当时兵祸之重,官吏之恶,人民之苦。抚今思昔,能不怆然!
清之季世,国人盛倡革命。一般文人如梁任公辈,欲借诗歌鼓吹民云,尊崇尚武,好为雄壮之词。对于杜子美之《兵车行》及伤乱诸作,亟力痛诋。至谓吾国数千年来,民志卑弱,皆由是类诗歌阶之厉也。顾满清逊位,民国成立,兵篇全国,不可谓不尚武矣。然军阀专横,拥兵自卫。回首十年,烽烟满地,死亡枕藉,伤心惨目,又岂当时梁任公辈所料及哉!吾人丁此危难,读《兵车行》等诗,愈增悲感。并见古人非好为此,乃不期然而然者耳。
蒙化陈翼叔先生,其诗纯任自然,以性情为之。著有《甯瘦居》、《天叫集》、《是何庵》等稿。为袁子茎采入诗话者,有“壮士从来有热血,深秋不必送寒衣”。为师荔扉所称赏者,则有题关帝庙壁云:“汉家无寸土,关帝庙常存。试问何功行,毅戮为天尊。曹瞒亦杀戮,难禁冤鬼哭。”《对月饮》云:“饮乾酒数杯,腹裹有明月。”《小阳春》云:“背时桃与李,越分斗繁华。若到春来候,何颜又放花?”《卖罄》云:“我梦已惊醒,又醒他人梦”等诗。其实翼叔之佳句,不仅此也。如《立冬前一日感赋》云:“苦雨凄风日不休,明朝又过一年秋。黄花犹是旧颜色,多少英雄已白头。”抚景抒情,感概遥深。又《农夫哭》云:“践伤禾麦半成熟,征徭输足无余栗。长天老日乔充饭,夜静更深菜责粥。农夫农妇相对哭:可怜人倒不如畜,马食白米犬食肉。”一字一行,纯是劳农之泪。湖南周名建《蒲门竹枝词》云:“每逢一六赶街忙,短短围腰大布裳。时尚新装侬不改,野花遍插满头香。”是善写边地上俗者。
蜀中陈先濂先生,诗多新俊。辛亥奉委查烟,道经耿马,有《客感》七律一首云:“元夜流萤照壁明,炎威失序暗心惊。依人作计春无赖,听我还家梦有情。境遇偏为时所困,官穷拚与命相争。灯前遥忆小儿女,历数边荒说远程。”滇边瘴疠,逐客多拚死。官极边者,读之能无黯然?
袁慎夫先生为吾邑名孝廉,著作甚富。惜于乱世,甯死不屈贼,大节凛然。残稿数篇,早经刊印。惟《云州竹枝词》十余首,未经录入,殊为可惜。今录有其一绝云:“浴佛坛开祈嗣忙,杪桦树下饮兰汤。女郎不解求何事,背着游人也细尝。”诗境清趣,且足为无识女子作一当头棒喝。
晚眺诗之佳者,如“谁家一缕炊烟起,飞到溪头销绿杨”,又“驿路红飞尘不起,龙山青断月初来”,皆善道眼前风景。
清人徐昂发《咏相见湾》云:“人厌溪湾迟,我爱溪湾漩。三朝三暮见百回,想思那及长相见。”又明人施武《咏相兄坡》云:“上坡面在山,下坡山在面。相见令人愁,何如不相见!”两诗皆抚景成吟,一则以相见为喜,一则以相见为愁。信乎诗以寄情也。
“江水三千里,家书十五行。行行无别语,只道早还乡。”语挚矣,而犹不如“有客故乡来,贻我乡里札。心怪书来迟,反覆看年月”之别有深致也。
某某《清明忆母》云:“倚闾门外望何如,犹忆高堂拜别初。嘱咐清明归莫缓,不归也奇一封书。”言浅意深,天性盎然。
偶于友人处见壁间悬有古画一幅,题诗一绝。画景幽然,诗句飘脱,乃吾乡袁晴轩先生之遣墨也。其诗云:“扶筇散步碧山游,绝壁松阴水上浮。一艇中流何处客?东风有约下扬州。”先生名昶,工诗善画,清嘉庆辛酉拔贡。按《云南续通志》载,著有《晴轩诗草》、《浮生纪略》各一卷。兵燹后散佚无存。
昨见《新闻报》快活林栏内载皖中小诗人关氏昆仲,一名得辛,年十三;一名德尚,年十二。皆能诗,并附诗数首,评论称扬,特转录之,以实余之诗话。德辛诗沉雄豪迈,如《鼓琴》云:“独坐幽斋裹,弹琴兴转浓。清音何所似,风动万山松。”俨然燕赵之音。《鸿飞》云:“鸿从天上见,奋翅九霄飞。岂似调鹦鹉,终随人指挥。”俱见其抱负甚大。德尚诗意境深远,如《咏霜叶》云:“叶红知树老,才觉饱经霜。但见林疏处,飘摇黯夕阳。”《清明》云:“二月清明节,行人欲醉天。北邙山下路,青冢记何年?”蕴蓄浑成,俨然作家。以十余龄之学子而造诣如此,洵不易得。惟德尚之《霜叶》第二句,“才觉”二字,拟易以“园野”二字,句意较为显明,且可免其与起句中之“知”字抵触。
周屏侯先生《田家杂咏》,六言八绝,清新可诵。择录四首于此:“春雨秧田水满,微云柘馆寒轻。终岁丰衣足食,山林犹胜公卿。”“五尺影缠瓜架,一湾水绕柴门。晴雨时占雅鹊,往来乐数鸡豚。”“郊外牛羊下括,池中鹅鸭成群。打稻欣逢乐岁,山歌樵唱时间。”“修竹千竿积雪,梅花数点零星。此系野庐幽境,旁人莫作丹青。”
用典入诗,须贴切自然,方无腐气。如高东轩《五十自寿》云:“未探理窟难言命,深历官场始悟非。”又毛西河选闺秀集,遣却山阴王端淑。王不平,献诗云:“工嫱未必无颜色,争奈毛君笔下何。”刘霞裳《咏白桃花》云:“刘郎去后情怀减,不肯红妆直到今。”余《咏雪美人》亦有两句云:“素卿自是多情种,尝伴孙郎夜读书。”皆恰切可味。
余旧作有《弹琴》、《读书》、《写字》、《栽花》、《种竹》六咏,其《读书》之后两句云:“常把残篇当故友,相亲相近情如初。”余友伯侨,谓其比例新颖。今见全兰《旧庐诗话》载:杨佩甫《咏落齿》云:“分明身似梧桐树,一叶先凋已报秋。”《龙舟竹枝词》云:“笑他团扇多于蝶,低傍船窗款款飞。”是亦诗之善作比例者。
“花开蜂蝶至,花落蝶影稀。”道尽世态炎凉。“世乱奴欺主,时衰鬼弄人。”道尽人情险恶。
王右丞《杂诗》云:“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来日绮窗前,寒梅着花未?”明人孙文簏亦有《逢乡人诗》云:“尔从山中来,恰喜江上遇。吾家老梅花,开到第几树?”此不但意同,而句语亦几同矣。剿袭之病,古人亦多不免。
男女匹配得宜,方得唱随之乐,此自然之理也。唐寒山子有诗云:“老翁娶少妇,发白妇不耐。老婆嫁少夫,面黄夫不爱。老翁娶老婆,一一无背弃。少妇嫁少夫,两两相怜态。”读此诗,则盲婚之恶习,亟宜革除矣。
明周岐《官兵行》云:“贼近苦贼来,贼至恐贼去。贼来避有时,贼去官兵住。官兵畏贼如畏狼,但行贼后势莫当。鸣钲击鼓入村里,马索刍豆人索粮。不择鸡与豚,更驱牛与羊。倾仓倒瓮恣搜括,排墙破壁掘余藏。官兵得物喜,民家失物悲。语君且勿悲。官兵醉后难支持,东家少妇已被污,西家儿女终夜啼。但得饱掠速扬去,犹能老弱共铺糜。一旦贼兵去已远,官兵夜起催朝饭。大车橐重小车盈,路捕行人递输挽。行至前村计复生,竟指乡屯为贼营。丁男杀尽丁女扩,扬旌奏凯唱功成。君不见贼去人归犹爨食,官兵所过生荆棘。痛哉良民至死不为非,无如官兵势逼民为贼。”大军所至,庐舍为墟,兵之可畏,甚于盗匪。试问民国以来,各省各县,有不遭兵之蹂躏者,何地耶?读此诗,能勿唧叹!
石屏丁氏,刊有《诒燕堂诗丛残》,备载其家数代人诗稿。累世书香,一门风雅,诚足钦羡。《丛残》中佳句颇多,如葆堂之《早发良乡》云:“老树如人立,遥烟作练横。”又《严寒》云:“毡冷猫投生火灶,林空鸦检避风枝。”皆可诵也。
郑板桥思想超卓,人品亦高,为道代有数人物。其诗久已刊行于世。脍炙人口。兹得其未刊诗《题画》二绝云:“雪满长林冻不开,朝飞饥鸟暮飞回。板桥尽日无人迹,为探梅花去又来。”“庭前积雪窗生白,活火烹茶易有香。一卷《离骚》读未了,自呵冻墨写潇湘。”亦清俊可诵。
云州刘滋甫著有《来青书屋诗钞》数卷,诗多清丽之作。惜家遭回禄,稿尽被毁。友人为诵其《避难还家》一首云:“檐际依然见燕飞,悲亲同去不同归。残书检共儿曹读,仍旧青灯夜入帏。”情景逼真。
《滇游吟草》二卷,钱塘张补裳先生所著也。其《田家行》石:“黄云登场鸡栖桀,椎髻裸身忙不迭。老翁语姥莫苦忙,今年稻熟倍往常。姥言儿翁且勿喜,一穗舂成几颗米。官租私逋分拨清,轮及全家食糠枇。道旁老人向姥告,富乐于人几时足?翁家有田犹司生,今人多少无田耕。”直写情事,直率朴老,香山乐府之遗。又《庭中鹤》云:“庭中有孤鹤,终日行庭砌。丹顶涂霞浓,皓翮梳雪细。有时思一举,忽向苔阴唳。列身鸡骛间,俯仰且随势。稻粱岂长谋,幸谢樊笼闭。何因遂遐举,看尔翔云际。”语有寄慨,英雄屈足,千古同悲。又《咏仙人掌》云:“有触皆芒刺,无心竟坦平。”亦佳。
杨邃庵先生功业彪炳人寰,名垂青史,光耀金碧。其诗多雄浑之作,著有《石淙诗草》。录其《题画》一绝云:“幽泉出谷鸣,疏竹和云长。微吟坐开襟,梧桐月初上。”意境清超,饶有唐音。
杨琼字迥楼,邓川人,滇中耆儒硕老也。著作甚富。其《寄苍楼诗钞》八卷,先生在生时即已付印。余最爱其《游苍山中和寺》诗云:“朝旭初升洱海东,开窗一望水云红。炊烟罩地依低树,岚气连天蔽远峰。别有感情离乱后,尽多闲况老衰中。道心娓娓谈难罄,时对横渠白发翁。(谓张营浦参事。”)句调工整,情景切合。
丽水杨铁如,性喜吟咏。丙辰春,同其叔湘之到顺襄办游击事务,遂与余结为文字交。间有唱和,殊极清丽,盖得力于家学者也。尝为余诵乃父用九先生《咏团扇》云:“团扇团且洁,团园似明月。明月那得如,长圆未曾缺。”思悟殊巧。
滇西多山,地势高低不齐,故田亩因之而有高低。杨升庵先生有诗云:“高田如楼梯,低田如棋局。白鹭忽飞来,点破秧针绿。”比例颇肖。
家周莲溪先生《贺费令游山诗》,有“时清终未忍辞官”之句。李西涯《麓堂诗话》评为由衷之语,见道之言。余谓身为宰官者,当以为国防患,替民除害为己任。处国家危乱之时,尤应振奋精神,力图挽救,虽死而不辞。若时清而始为官,而不忍辞官,则是官也,亦赘疣而已。国家何贵有此官?或曰:莲溪之所谓时清者,殆指国无昏主,朝无权奸而言。余曰:即此而论,“时清终未忍辞官”,则时不清,将必辞宫耶?如此则亦谬矣。盖国有昏主权奸,更属国家人民之大不幸。设当官者,于此时而不设法图计,感悟君非,灭止邪焰,反退隐林泉,亦岂得为正直耶!
训诫诗必引事说理,故多迂酸气。如“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”,此励人自立也,语虽切矣,然犹不若自居易之《凌霄花》一首婉而有味也。孙清如女士嘲佞佛诗云:“西方有佛休依赖,印度于今已久亡。”又近人有嘲地师诗云:“果然将相公侯地,何不选留葬乃翁。”此皆借诗破除迷信也,语亦切矣,然犹不若昔人题铁拐李诗云:“葫芦裹装甚麽药,背来背去在肩膊。倘若个中有仙丹,何不先医自己脚?”极其滑稽有趣。且嘲地师诗,亦系仿用其意。
古人诗有为后人袭用入文,借作比拟之词者甚多。如时局将起变化,暗潮日烈,谣言频起,则以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比拟之;盗匪军阀,旧者销灭,新者复生,则以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比拟之;欲形容对于某事经历深透者,则曰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;欲形容文之似终止而未终止者,则曰“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;好景不长,则日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。
杨升庵戍滇中,其妻黄氏寄诗云:“雁飞曾不到衡阳,锦字何由寄永昌?三春花柳妾薄命,六诏风烟君断肠。日归曰归愁岁暮,其雨其雨怨朝阳。相怜空有刀环约,何日金鸡下夜郎?”语极哀怨之至。又唐人诗云:“夫戍边关妾在吴,西风吹妾妾忧夫。一行书信千行泪,寒到君边衣到无。”抒写情爱,何等自然,非徒哀怨也。又金昌绪《春怨》云:“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。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。”此则怨而不怨,意境更觉深曲。
淡然主人为诵马东初(长君)过某某关诗云:“危崖高插白云破,老树阴森烈日冷。”格高句险,颇有唐古风味。
苏茂本世讲,性灵慧。入中学时,适余任国文教授,尝阅其文,清真朴实。毕业后复学作诗,时携草本求余阅改,亦多佳什。《咏檐溜》云:“溜从檐下滴,不识几经秋。漫道弱无力,也能穿石头。”《道侧荆棘》云:“道侧有荆棘,初生枝干小。疏慵不剪除,日久遂碍道。”有此意识,悟想入诗,将来造诣,未可限量。
张也良先生诗仿元白,尤工写景。前已选录一首,兹复得《新秋游准提》寺七律云:“风入禅林倍觉清,上方高卧有余情。云飞远岫轻无力,雨打疏帘静有声。井畔方惊一叶落,篱根先听百虫鸣。山城物候逢秋异,即景新诗取决成。”亦轻逸可诵。
家侄家骥,手抄诗稿数篇,乃其同学李君东阳遗墨也。《老农叹》云:“小秧半长成,草绿水平田。四月正栽插,忽然牛病缠。投药数无效,祈禳终不痊。噫嘻贫农苦,百事受颠连。久虑无多时,营备贷在先。东邻赊斗粟,主人不假缘。西怜结新息,博钱四五千。初九栽南亩,十三插北阡。所恃惟牛力,无牛何播迁?播迁不相续,何以望成年?贷息尚可缓,租税未可蠲。妻子填沟壑,钱粮未许延。只好秋收后,待命县衙前。”情事真实,想见劳农之苦。又拟柳宗元《渔翁》二首,意境清超,亦堪追步子厚。其一云:“烟波海上晚潮怒,轻荡渔舟泊古渡。侧耳砉然风浪涌,出舱四望浮云布。天时阴晴网漫张,濯足江潭且待遇。”其二云:“江天一碧如练素,轻摇短棹湖中住。月明好过芦花荡,日斜喜玩枫林树。朝晚出钓皖江溪,落得清闲如野骛。”
某某《观棋感咏》云:“大局竟如斯,危哉不易支。满盘皆是错,着着让人时。”此诗不知何人所作,十余年前,曾载《游戏杂志》中。浅明易解,盖有感于清末国势危弱、外交失败也。
血侠君博通史籍,长于文而不长于诗,故作诗不多,然亦有可录者。《沙桥道中》云:“孤村隐约疏林外,一辙苍茫大地中。”此诚善道眼前风景。又《奇友》云:“奇愁深锁莲心苦,异想还余蔗味甘。”用意亦新。
胡蕴字石予,昆山蓬板镇人。著有《半兰旧庐诗稿》,诗格在苏陆之间。佳句七言如“楼高一鸽曝红日,溪浅双凫眠绿烟”;五言如“风急山无色,香清草有花”,“得书如友至,展画当山看”。
胡寄尘为南社中人,亦今之有名文学家也。著有《大江集》诗稿。《春游杂诗》云:“出门何所见,萋萋陌上草。含雨复含烟,做就愁多少。”“为羡钓鱼乐,携竿过小溪。夜来春水涨,便觉石桥低。”“离离墓上草,一岁一回青。如何墓中人,千年睡不醒。”“菜叶如碧玉,菜花如黄金。不费一钱买,采来衣上簪。”语明意显,酷肖随园老人。
周拜花《春来诗》云:“沿篱野┺渐成竹,著树余花犹恋枝。”此乃观物起兴。徐枕亚《始闻秋风》诗云:“落叶醉如雨,断鸿凄似弦。”此乃乃间声生感。范君博则有“调雏燕去帘常卷,抱叶蝉喑雨未央”两句,盖合观听以成诗者。虽情致各别,而皆清妙自然。
老友问庐谓天下作诗人多,知诗人少。诚哉是言,殆于诗道中已三折其肱者矣。“人生天地间,大小各有愿。我性自迂疏,惟求诗骨健。僻居避尘嚣,长卧养痴钝。一瓯野山茶,两殆香荞饭。开池方可丈,蓄草深及寸。窗静槐影凉,雨余荷香嫩。清风拂鸣琴,落花吹如霰。明月复多情,照我吟时砚。灵机与天籁,邂逅争来献。诗成不传人,聊付黄鹧啭。悠然此仙境,岂止拟南面。吾生犹幸得,沦落尚何怨。”此诗曾载某报,题为《漫兴》,不知作者真名,惟下署楚女二字。奇身清境,领略清趣,复有此清才,发出清音,令人羡煞。
陈树人,今之新文学家也。工绘事,兼能诗。其《题闲云野鹤图》云:“脱却樊笼返自然,九霄之外任高骞。掉头一顾鸡和骛,争食无时亦可怜。”独清独醒,怀抱高洁。盖感于国家已成贪污之恶化,不堪闻问也。
废书空白中录句云:“野烧挟风飞过岭,晚霞晕日倒街山。”画工虽巧,恐亦无以逾此。《敦拙堂诗稿》十余卷,柴桑陈东浦著。内有《屯田谣》云:“山头叶黄,种麦山冈。山上叶落,种麦山脚。”注云:“羌人不晓月令,以木叶为候。录之以见不开化之民,其智识低浅如此。”
董成,唐时道人。有《思乡作》云:“泸北行人绝,云南信未还。庭前花不扫,门外柳谁攀?坐久销银烛,愁多减玉颜。悲心秋月夜,万里照关山。”音调风格,亦不逊于当代名家。
周霞,字国华,号海楼隐士,叶榆人。精医,著有《海楼吟草》。年六十二犹强力健步,游学东瀛,亦一振奇人也。诗如《甲辰冬日本战胜俄于奉天,商农组织十五万众至两重桥庆祝,天皇莅会感赋》云:“三呼万岁震东京,汉国农商尽是兵。十五万人齐祝捷,他人含笑我吞声。”无限隐忧,在于末句。盖已窥破倭奴之野心及其残暴,恐吾国亦难保不蹈俄罗斯之覆辙耳。
诗之难莫过于五绝。盖字仅二十,亦须有气势,有含蕴,始能成为佳作;不然便易流于轻滑无味。篇览古人诗集中,五绝最少,七绝次之,甚至五七绝皆无者,可知其不易矣。
开发公粟,账济饥民,原为善政,惟往往司理不得其人,致多流弊而少实惠。吾国人民缺乏公德,借公肥己,成为惯习,良可叹矣。叶榆李愚园先生《食粥叹》云:“厂门开,食粥来。千万人,哭声哀。大者一盂小者半,胥吏执签按名散。少壮努力争向前,老弱举步愁颠绊。自晨至午始得食,饥肠已作雷鸣断。朝粥粥抵餐,暮粥粥抵水。饮水难疗生,犹胜无粥死。今日未死明日来,行行太息尔何哀。哀食粥,不曾饱。此言莫说恐公恼。街头多少叹枵腹,厂中日费十石栗。公活我,德如天。十石粟,三万钱。三万钱,价高迈。穷民无钱乞米来,胥吏将米出厂卖。”悲哉饥民,惟恃公粥苟全此命。乃胥吏窃而中饱之,胥吏何其忍耶!读之几欲泪下。
”刀剪征衣就,寒硭动暮天。愿随风响激,流送到君边。”“楼头杨柳春,井井梧桐月。犹未寄寒衣,朔风忽吹雪。”此周苍岩先生之《征妇词》也。音节语意,苍凉入古。先生名榛,大理人。生平著述数万言,兵燹皆付灰烬,仅《巢云山馆诗存》二卷行世。
担当和尚名普荷,明末滇中逸士也。痛祖国沉沦,不愿仕清,而隐于僧。善画工诗,前已录入数首,今复选获《关山月》一诗云:“关山月,才圆又复缺。嫁夫未三载,与夫永决绝。更因明月太孤寒,致使花柳无颜色。花柳多情不耐秋,徘徊只见月当头。不知边塞征人苦,可与闺中一样愁。剪刀声碎虫声哽,少妇停梭清夜永。解衣怕上合欢床,有恨都成明月影。欲报朝廷甘自弃,女流饶有丈夫气。若得挥戈建大功,妾愿居孀君尽瘁。”结尾数语,极其豪壮,是欲以勇武勉勖国人杀贼报国耳。
有《题过担当和尚塔》诗云:“名姓老逃惮,悲歌诗万首。知音太古松,夜夜清风吼。”“客过与谁言?不留君百岁。独余一片月,挂在高楼际。”“画师虽已去,画笔存天然。片雨苍山过,林峦一抹烟。”以上三诗,见于友人抄本中,不落作者姓氏,爱而录之。
袭故蹈常,油腔滑调,诗之大病也。而凿幽缒险,意涩语硬,亦诗之大病也。
诗中脱落事理物情,设词空洞,已成晦语,有何意味?直吐胸臆,过于露筋露骨,又未免浅率。王渔洋之重神韵,袁子才之讲性灵,皆各偏其说耳。
以诗之源流而分唐别宋,固可;若美唐薄宋,则不可。盖唐人有唐人之美,宋人有宋人之美。宋诗虽有浅率,唐诗亦多恶劣。《诗法萃编》所举录者已不少矣。
春鸟秋蛩,各呜其呜。人聆之,各趣其趣。顾鸣虽不同,而适意悦情则一也。
美妙之诗,天籁也;鸟蛩之音,亦天籁也。各适其适,曲尽其妙。诗人之徒竞事摹唐拟宋,学杜法李,天籁已失,决无佳品,又何苦如此。
眼光各具,理论各别。同一诗也,虽经他人评定,苟吾有所得,何妨再加批评,只莫作隔靴搔痒之谈可耳。
佳句读过,每喜记之。但常将作者姓氏忘遗,是亦吾之懒性也。犹记有句云:“得时优孟千金易,失路英雄一饭难。”又:“韶华误我年年易,贫困衣人事事难。”世态如此,为之奈何。又:“论交久后真情见,入世深时盛气平”,又“饥寒能短英雄气,患难方知故旧情”,自是阅历有得之言。
《向湖屯阝舍诗集》尚多佳诗,如《黄平道中》云:“顿觉山容媚,苍松点翠微。晴雷翻峡吼,怪石挟云飞。路滑泥双屐,屯阝孤树四围。寒鸦先倦客,接翅暮巢归。”风格峻峭,语意链拔。《雨后望湖》有句云:“入城山色云遮断,过水荷香风拗回。”《题画》云:“瀑飞千尺练,树晕一身苔。”俱新雅可诵。七言之拗字,五言之晕字,尤用得妙。
予友伯侨尝云:内乱不息,十年之内成病国,二十年变弱国,三十年便要亡国。何其言之沉痛也。嗟乎!今民国已廿一年矣。此廿年中内战不息,国家之损耗,人民之牺牲,几不可以数计。假以之对外,纵不能决胜列强,亦足以固我边圉。奈何争地争城,自相残杀,置国家于不顾耶!若长此以往,自亡无日矣。吾甚愿吾友之言勿中。朱ぇ君女士《潇湘叹》一诗,感伤内战,语语酸楚,其亦吾民痛史之一乎!诗云:“养兵卫国乃殃民,避秦安得桃源津。三湘本是安乐土,战云忽起天地昏。溃兵到处恣劫掠,乡村庐舍还遭焚。可怜湘民被茶毒,奔走逃亡一路哭。回首家山不可居,宵寒只傍荒林宿。莫问南军与北军,一军败走一军屯。弄兵今日如儿戏,从此鸿沟不再分。五月农村膏雨足,四郊不见田禾绿。已经世乱废春耕,安得年丰望秋获?大兵之后必凶荒,又将饿死填沟壑。年年江上赛龙舟,今年惟有兵艘浮。舰督飞奔犹不及,那管累累众楚囚。吁嗟乎!湘民逢浩劫,屈子亦穷愁。三年两度遭蹂躏,汨罗江水长悲流。”
崔颢《长干曲》云:“君家何处住?妾住在横塘。停船暂借问,或恐是同乡。”宋之间《渡汉江诗》云:“岭外音书绝,经冬复历春。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。”同是久别家园,一则爱乡情切,欲得乡人而一畅叙;一则疑虑满腹,不敢问诸来人。盖心怀各别,感咏因之互异。至卢亻巽之《南楼望》云:“伤心江上客,不是故乡人。”则异地孤身,望乡人而不至,诉离恨而无由,倍觉怆然。
唐人忆亲思乡之诗,佳者甚多。其因节序而作者,如王维之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云:“遥知兄弟登高处,插遍茱萸少一人。”又高适之《除夜作》云:“故乡今夜思千里,霜鬓明朝又一年。”其因景物而成者,如无名氏之《杂诗》云:“等是有家归未得,杜鹃休向耳边啼。”又李白之《静夜思》云: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皆一时感触,怅然成诗,情致各不相同,殊堪寻味。
诗以理性情,故诗之具有至性至情者,不假粉饰。盖堆砌故典,最足以失性情之真。古人或有所引用,则皆化合自然,不露迹痕。世之才短者,妄事效颦,专以事物典类填塞入诗,自谢博雅,不知已落下乘,去诗远矣。
人无高尚品格,何足称道。诗句亦然。诗之名贵者,必品高格雅。举而喻之,或如潮奔浪涌之雄壮,鸟鸣莺啭之清真;骏马奔驰之豪放,天鹤飞鸣之飘逸;危岩悬瀑之奇险,晓角悲风之凄清;三春花草之富丽,一天星月之高华。又或淡如晚秋之山,响同高楼之笛;净似清泉白石,艳比彩霞锦云;新如晴岚霁野,古似漠鼎秦钟;秀若奇峰翠岫,健同劲弩强弓。至于锤链,则铁中之钢似之;苍老,则匣中之剑似之。风流之至,俨如舞蝶飞花;隽雅之极,绝类美人香草。
野性粗情,多具剑拔弩张之态;冬烘学究,无非气腐言酸之吟。本属庸流,何来佳品?
《云南杂志》,清末滇中留日学生所创刊也。其诗词栏多悲国感时之作。如侠少吉《野园玩牡丹》诗云:“心薰富贵奴根芽,异种称王万古嗟。世界文明先进国,岂无代表国民花。”祖国沦亡,异种称尊,二百余年,无人收复。借花寄既,作者其当日之革命家耶?又南昆仑生《航海》云:“猎猎寒风吹客衣,烟痕樯影认依稀。夕阳下没水平线,白浪如山鸥乱飞。”写状海洋,语新景切。又侠僧留学弘前联队,《中秋感赋》有句云:“万丈寒涛孤岛梦,一轮明月故乡心。”情景浑成,体势大方。
甯墨公,名李泰,浙江人。毕业云南武校,护国、靖国两役,曾充上校参军。性好诗,虽身历戎行,犹不废吟咏,颇有古名将风。其后改任文职,官楚雄安甯等县,政余多纪游之作。《登龙山顶》云:“十里炊烟平地起,一轮斜日半峰街。”《游朝阳庵》云:“僧散空留佛守寺,尘封只见鸟窥门。”《九渡河》云:“僻径柴荆长,深篁野笋肥。”落笔清稳。武人有此吐属,洵不易得也。
怀宁舒固庵(养初),有隽才,著有《曼陀罗花室诗稿》,生时即自选,自刻,自序。其序中答客问之言,说出作诗须在自主自求之意,不啻为摹古者痛下针砭,特录之以实余之诗话。序云:“客曰:子刻诗毋太早乎?将有议子之后者。予曰:吾本不欲人知吾诗。吾为之,人之议与否,非吾事也,非吾诗中事也。人之诗,有似李、杜、王、盂者,有似苏、黄、陈、陆者,有自谓其某篇似唐,某篇似宋者,有自谓某句为前人所未道,以为必传之作者。噫!其下笔之时,先已有人之见者存。其诗殆为人而作者哉!蒙窃谓诗本性情,试取古人诗杂录之,勿署其名,一一而知为某人之诗。何也?其人其时其事宜有此诗,此诗之先天也。抒难达之情,状难写之景,人百语,我一语了之;人一语,我百语犹未了之。意必正,词必雅,此诗之后天也。至于神韵气味,则视其人读书养气奚若,非可揣摹而得。揣摹而得者,一望而知揣摹而得也。吾之为诗,如孺子初学语,愈稚弱愈觉其真;又如老妪说家常,人愈厌闻,愈言之亲切有味。孺子、老妪之心,孺子、老妪自知之,自言之,且必如是言之而后快。吾之诗,亦必如是言之而后快。古人之诗,古人亦必如是言之而后快。后人或专言古人之所言,或专言古人之所不言,均非其自言也。夫以区区笔墨,可以自主之事,而听命于人,则何事非听命于人哉?吾愿数百年后,人交相谓曰:养初之诗,殊不类古。则吾之愿毕矣。客大笑而退。”又有咏二月七日雪云:“奇花开到牡丹尖,数点红梅映绮檐。窗内围炉窗外雪,春寒只隔一重帘。”《咏镜》云:“黑白纷无定,妍媸辨最难。人言不足信,教尔自家看。”才清语隽。而《咏镜》一首,自寓警惕,尤不失忠厚之旨。读其诗,可以知其趣,并可知其人矣。
海虞邵齐熊中翰著述宏富,其《一业居诗卷》,尤多佳构。录其《上韬光径》云:“万竹绿如海,一峰青到天。”意新笔奇,令人惊服。
《九畹轩诗草》一卷,桂林张含兰女士所著。诗极清丽,如《偶成》云:“林暗雨将来,天际孤云起。一帘春意寒,人倚东风裹。”又《闲情》云:“竹裹扣门惊吠犬,隔帘红出小桃花。”
盐城史剑尘女士著有《海棠轩诗存》,《田家即事》云:“屯阝暗篱落烟火生,深林无人鸡犬静。十里稻花风遇香,半钩月色澹相映。野人扶醉归来迟,秋草寒虫满幽径。”意境幽寂,摹写如画。
兵戈一起,庐舍垃墟,田园寥落,饥馑随之。丁逢乱离,极人生之不幸也。乡先正袁慎夫先生《老农叹》五古一首,写乱后农家苦况,至为可悯。诗之悲愤诚挚,堪迫少陵。诗云:“兵余岁易凶,春老愁无极。百里一牛存,田园生荆棘。老农愁且耕,代牛资人力。四人挽犁行,一人扶犁侧。束缚四肢劳,终朝行匍匐。半亩未及终,西山日已昃。翻羡死无求,畴能生不食。里闾灰烬余,久作饥寒色。长官幸贷徵,群盗复相逼。不识我谷成,输官与输贼?”
陶女士凤奴《党山道中》七言四绝云:“西风两日作秋晴,双桨乌篷比叶轻。细草鳞塘波路永,一村村过不知名。一枳篱茅舍屋三间,一桁青堆雨后山。村叟过桥沽酒去,柴门闲对夕阳关。”汀芦飞雪雁行斜,水国疏红落晚花。独有枫人争绚烂,故将颜色斗春华。”“老木清霜玉笛哀,兴亡凭吊正须才。柯台寥落兰亭圮,谁共寻秋载酒来。”语调隽雅,非灵心蕙质,不能有此吐属。
《西游漫录》一卷,金昌毅一子所著。录其《滇西道中》云:“村中只有树,山外更无天。”又:“云收山意活,树静鸟声清。”毅一子为某教社中人,细味其诗,皆有寄托。粤西陈竹锦太史,《七月初十日自鸡笼赴茶客街山行口占》云:“见山不见地,上山如上天。水穿山隙过,云抱山腰眠。乌鸦立墓侧,鹧鸪啼树巅。秋风何萧瑟,吹到舆马前。飘然下山去,日暮起村烟。”此诗附刊《西游漫录》,信手写来,饶有画意。
眉山苏忠廷刺史《元日即事》云:“爆竹声中噪树鸦,元龙卧起醉流霞。迎春且喜逢今日,贺客多来拜故家。也许将军过陋巷,却传芳讯到梅花。一元初复谈天宝,吹入东风易物华。”劲健典雅。
甯州刘大容《醉吟草》六卷。其《夏初游翠屏山广化寺》有句云:”山村远近全遮树,田亩高低半插秧。”写夏初景况,如在目前。又《重过玉泉山云涛寺》有句云:“树色含残雨,溪声曳远岑。”亦佳。刘家逵亦系甯州人,著有《红树山庄诗草》。《过华溪乡》云:“人家都在翠微中,叠崇冈有路通。高下梯田甘蔗绿,回环江岸木棉红。鱼盐小集开新市,鸡黍留宾尚古风。廿载干戈同患难,夜灯闲话聚村翁。”又《游孤山》有句云:“帆随夕照归前浦,雁带秋声落远汀。”极秀逸自然,无俚俗气。
久别相聚,欢然成诗。最可玩味者,在家庭间则有“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”,在朋友间则有“乍见方疑梦,相悲各问年”,在情爱间则有“离情万种待君诉,直到逢君转默然”。诗人因景即物,发为吟咏,感想不同,欢怨互异,致成有情无情之词。其为欢悦者则有“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”,其为怨詈者,则为“没情最是梧桐树,故送秋声到枕边”,其为悲欢交作者,则有“东边出日西边雨,道是无情还有情”。
《老残游记》著者刘鹗,字铁云,别号洪都百炼生。诗多清雅流畅,音调铿锵,盖率性为之,不事雕凿者也。录其《春郊即日》云:“郊游骤见海棠花,亚字栏杆一树斜。蝴蝶忽然飞屋角,羁臣何以在天涯。干枝翡翠笼朝雾,万朵咽脂艳晚霞。寄语春光休烂熳,江南荡子已思家。”“可怜春色满皇都,季子当年上国游。青鸟不传丹凤诏,黄金空敝墨貂裘。垂杨腕地闻嘶马,芳草连天独上楼。寂寞江山何处是。停云流水两悠悠。”
查初白诗云:“用巫真下策,勿药亦中医。”是戒人偶有疾病,勿迷信鬼神妄投药剂也。又元人之“贫未卖书留教子,饥甯食粥省求人”,则大有翰墨传家,淡泊明志之风。又王右丞之“有爱因生病,从贪始患贫”,及唐子畏之“爽口物多终得疾,快心事过即为殃”,示人节欲,俱极切要。犹忆《随园诗话》有“当路莫栽荆棘草,他年免挂子孙衣”两语,分明劝人解怨释嫌。至如“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”,及“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”等诗,殆为励志之言欤?以上诸作,说理精湛,纯类格言,为录于此,自警警人。
近时诗人杨南村先生,著有《山居漫录》、《呵冻笔记》、《摅怀斋诗稿》、《诗话》等书。先生居于乡,野趣逸情,奇之吟咏。展阅一过,清爽之气,扑人眉宇。录其口占云:“庭僻无人至,林幽野鸟来。梧桐花半落,黄雨满苍苔。”“日落柴扉暗,廊深月色微。新篁三两个,舒影上人衣。”又《偶成》云:“桐阴深处野人家,短短疏篱护早瓜。一日轻寒三日雨,紫荆红破两三花。”
《民权素》艺林栏内,有署名缩天者,《客次隐尘寺》有句云:“荒苔半砌青连榻,闲草一窗绿补帘。”深山古寺,纤尘不染,清胜可爱,诗亦如之。
奇禅和尚诗笔劲健,骏驶入古。其佳句七言如“身外浮名随世变,尊前明月照心孤”,“白发苦吟秋雨外,黄花疏冷夕阳间”。五言如“月向高枝隐,香从冷处清”,又“昏林寒雀噪,微月乱云侵”。又“荒戌落寒叶,边笳送远声”,又“清风涤残暑,落日动微吟”。
阴险之人无有不残刻者。近人有《题漠高祖诗》云:“度能容吕后,心不宥王孙。岂止功臣戮,分杯亦忍言。”词严义正,字字诛心。
郑板桥先生遗诗,前已录入数首。昨阅某报,又得《清明》七绝云:“冢上凄凄乱鸟生,一年祭扫只清明。何曾滴酒能归土,名利无人肯看轻。”此诗虽脱化于“人生有酒须当醉。一滴何曾到九泉”,然先生一生旷达,诗与性合,不可谓之袭古。
易首乾《登枣园奎星楼》有句云:“百万家迷烟雾裹,两三帆带夕阳来。”摄照逼真。
“秦失鹿,楚人噪,吴中一呼天下笑。野失羊,牧儿忙,咸阳一炬人膏香。五帝三皇无一可,长城万里空相裹。已收书籍复收兵,恨不更收天下火。”此读《始皂本纪》感咏也,刊载《民权素》中,题下署阙名二字。调侃暴秦,可谓极矣。
监湖女侠秋瑾,字璇卿,浙江人。与清末革命先烈徐锡麟属表亲,徐因刺恩铭案遭捕斩,女侠亦被株连殉难。遗诗一卷,多壮语。择录一二,以实余之诗话。《失题》云:“登天骑白龙,走山跨猛虎。叱咤风云生,精神四飞舞。大人处世当与神物游,顾彼豚犬诸儿安足伍?不见项羽酣呼钜鹿战,刘秀雷震昆阳鼓?年约二十余,而能兴汉楚。杀人莫敢当,万世欣英武。愧我年廿七,于世尚无补。空负时局忧,无策驱胡虏。所幸在风尘,志气终不腐。每闻鼓鼙声,心思辄震怒。其奈势力孤,群材不为辅。因之泛东海,冀得壮士助。”又《红毛刀歌》结尾数语云:“红毛红毛尔休骄,尔器诚利吾甯抛。自强在人不在器,区区一刀焉足豪!”断句云:“祖国沉沦人有责,天涯飘泊我无家。”又“拚将十万头颅血,须把乾坤力挽回”,又“画工须画云中龙,为人须为人中雄”。以上诸诗,风格豪迈,大可表现其思想与人格矣。又《申江题壁》云:“马足车尘知己少,繁弦急管正音希。”《登吴山》云:“老树扶疏夕照红,石台高耸近天风。茫茫灏气连江海,一半青山在越中。”亦不失为高雅之作。
朱ぇ君女士著有《香草亭诗草·咏二乔》七律一章,其腹联云:“本是同胞齐美丽,最难夫婿尽英雄。”两语清妙切贴,已尽全诗之意。
“山林悲寂寞,欲共鸟争飞。”此唐珍席咏秋叶之断句也。人咏秋叶,必多哀怨,此则雄壮。“眼前富贵三春梦,身后飘零一夜风”,此锦囊中静鹃女士咏牡丹之断句也。人咏牡丹,必多夸赞,此则哀感。惟其如是,乃见佳妙。
吾滇袁百举先生有句云:“一瞬数十里,但见大地摇。”石遣《诗话》评曰:状坐汽车颇肖。清诗人蒋士铨亦有诗云:“青山无数头上过,我卧读书船自流。”此状坐船亦肖。盖人在车船中,多有此种感觉。两诗是能言人欲言而难言者,想见心思细微。
吴东园为近时诗人中之翘楚,尤擅近体,对仗工稳。择其佳者数联:七言如“山松如盖绿擎雨,堤柳垂丝青织烟”,“山浮岚气云千笏,松戛涛声月一楼”,“帘影倒悬千嶂月,笛声高撅一江风”,“绕屋碧遮千个竹,过墙红见一枝花”。五言如“归云千树拥,落日半峰街”,“飞泉多阻客,破庙久无僧”,“橹声摇落月,樯影破微烟”。
检取旧箧,见昔录舰庐志悼二绝云:“病体年来总未苏,寻常晓起要郎扶。而今泉路孤零甚,可要檀奴作伴无?”“苍天无语帝无情,一任名花变落英。不了缘还有三处,梦中地下更他生。”凄恻动人,想见情深爱笃。
元人元好问有句云:“林高风有态,苔滑水无声。”语新意蕴,殊耐咀嚼。
明女子沈氏《春日即事》云:“金针雕破窗儿纸,引入梅花一线香。蝼蚁也知春色好,倒拖花办上东墙。”状写物态,极尽细微。
清僧人定志《咏道上流民》云:“背负者小儿,怀抱者小儿;前提者小儿,后携者小儿。哑哑诸小儿,嘻笑如平时。”此诗可称创格,妙在末后两句,言外有余意。又近代诗人叶玉森《题劳劳亭》云:“劳劳亭外柳,劳劳亭外人。劳劳亭外月,曾送六朝春。”其作法盖仿前诗也。
诗之断句七言,佳者如明人方于鲁之“落花依草红成片,新笋穿绿线露尖”,太平天国钱江之“春因乱后花无色,诗到穷时句欲颠”,清人吴昌贤之“长堤一雨绿成画,小院百花红上窗”,近人包抽斧之“去岁花如新病起,故人缄当旧书温”,涧云之“水上鸭眠双涧静,窗间蛛落一丝飘”。五言佳者,如清人刘壮肃公之“潮起江流阔,云归山不空”,陈五澍之“雁落无人渚,亚归有树村”,张子衡之“悟笔观云势,调琴学雨声”,近人翁莘老之“古木有余翠,晚山无定姿”,默庵之“鸟声催树绿,雨势压风低”。细读之,胜啖鲜果佳蔬。
昔路过某山古庙,见壁上有墨炭题诗云:“山坍土塌雨绵绵,墨雾横空不见天。路道行来油赛滑,衣裳湿透夜难眠。泥深常教人埋足,坡陡那堪担压肩。如此奔波如此苦,一生到老却因钱。”噫!穷苦小民,劳力为业者,尚解吟咏,其亦民间诗人之谓欤?
近人杨榆《竹枝词》云:“琵琶湖下水悠悠,湖上青山点点浮。郎住山头妾水尾,要来相见有渔舟。”此言欢会之便也。宋人《期郎》诗云:“与郎相期月上时,及至月上郎不知。妾住平原见月早,郎住青山见月迟。”此言欢会之失期也。两诗用意不同,而幽情密意各极其妙。
友人案上有杂录一本,内录二诗云:“□□归来换绣襦,灯前含笑语檀奴。侬家姊妹都清秀,昨日帘前得见无。”“同眠转觉绣衾宽,那识春深午梦寒。最是晓窗鸳枕畔,红腮无计避郎看。”是诗不知何人所作,可称艳绝。
陈先濂先生,与家君同举萃者也。工诗能文,每与人作书,喜录己作。宣统二年以查烟奉委到顺。至即过访家君,时家君已弃养二年矣。遗诗二章,为录于此,以见先生与家君之交谊。首章云:“曾与偕杨李。(李君延顺宁人,亦属同年。)联镀赴上京。短床双足矮,夜泊一灯明。早达期廉浦,多愁记小庚。重游殊寂寞,相见想他生。”次章云:“李固嗟无子,杨彪尚有儿。修文乔梓檀,却韵古今知。虽得闻琴乐,重来挂剑迟。清茶空一酌,犹记言丁交时。”又先生临行时曾出其稿示余,犹忆《咏蝶》云:“风流栩栩异寻常,出入花丛意态忙。记汝生蠕才几日,一经腾达便轻狂。”《咏蝇》云:“逐臭方离渖溷下,趋炎已赴几筵前。衣裳楚楚终何用,只是逢人善捷翩。”语含讽刺,殆别有所指也。
●第二集
或日:“子之《诗话》刊印未久,今又有第二集之编印,何子之不惮烦?度子之心。将欲以之求重于世乎?然而值兹枪与金钱兴妖作怪之时,即才智与著述胜子者,恐亦未必为世所重也,抑将以之勒成名山千秋大业乎?而古今之诗话,汗牛充栋,以子区区篇章,直沧海一粟,木林一叶,安能搏大雅之一顾耶?且近今学说,新旧争鸣,艺林中恐亦无子立足地,子又何乐而为此?”余曰:“余固知之矣。区区作述,余亦知不能与人竞智争能矣。乃以生性癖好文艺,尤与诗句结不解缘。闻见所得,撰为《诗话》,虽未能追步刘勰之妙论,锺嵘之品题,而吾一生性志与思想。亦可藉此留一痕迹。足为世重与否,非所计也。至于连续编印,则若懒蚕吐其未尽之丝,亦以了此夙愿云耳。”特书此,以答或问,并告读者。
十余年前,于书肆中购获求幸福斋主人随笔一本。读之,语多警奇,并见其《咏西施》一绝云:“十年生聚任人为,有土有民不教之。自是夫差无大用,缘何亡国罪西施?”议论推陈出新,大为西施鸣其不平,可谓翻案之作。主人即何海鸣,湘中名士也。辛亥革命曾一度为江宁都督。
余之《诗话》第一集,所载杨升庵妻黄氏寄升庵诗起句:“雁飞曾不到衡阳”,及第五句“其雨其雨怨朝阳”,两押重韵,古人多有为之者。师荔扉《滇系》中易为“衡湘”。《卧雪诗话》己徵引多数古诗之重韵,证明不可改易。余按唐高适《送王少府贬长沙》诗有:“衡阳归雁几封书”之句,升庵亦系被眨流滇,其夫人用衡阳二字入诗,不无来历。
《檐彩诗话》载明温州人陈少卿宦京师,娶妾宠之,弃妻于家。妻作古诗一首奇之,以致感咏怨切之意,质直而抚媚,甚堪玩味。诗云:“野鸡毛羽好,不如家鸡能报晓;新人貌如花,不如旧人能绩麻。绩麻做衫郎得着,眼见花开又花落。”余谓此诗系脱化于窦玄妻之《古怨歌》,按东汉窦玄状貌绝异,当时皇帝欲以公主嫁之。窦玄妻作《怨歌》奇之云:“茕荧白兔,东走西颅。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”简括而耐寻思,自胜陈妻之作。
南溪有言:作文须令人爱,不能令人薄;使人妒,不能使人厌。余谓诗亦宜然。
“耀耀流光漾水烟,池亭雨歇晚凉天。西风吹堕红蕖裹,照见鸳鸯自在眠。”此安亦生之《流萤词》也。亭池之间,秋宵静坐,偶然得此。笔之于诗,殊趣,然非情间思静者不能道。亦生名期,江南无锡人。
琼英洞为吾邑八大胜景之一。中有石人、石象、石笋、石鱼及鸟虫花卉之形。最奇者则为石钟鼓,石琴瑟之属。以石击之,其于鼓也,则冬冬然;其于钟也,则铿铿然;琴瑟则钅从钅从铮铮。游者莫不讶为仙境。楚南张寿彭先生尝游其地,并于壁间题诗二律。择录其一云:“漫云水剩复山残,洞辟桃源万亩宽。今古英雄淘不尽,乾坤灵异绘来难。严前好把三生证,规后欣余一枕安。回首故园天际杳,客中权作武陵看。”先生值滇省光复后,来宰吾邑,故有第六句之感咏。至七、八两句,咏及故园武陵,尤极巧合自然。
武进黄仲则著有《两当轩诗》十四卷、《竹眠词》二卷。诗多郁愁语,亦清代苦吟诗人之一也。其《别意》云:“别无相赠言,沈吟背灯立。半响不抬头,罗衣沾泪湿。”此与李白之“美人卷珠帘,深坐颦蛾眉。但见泪痕湿,不知心恨谁”同一用意。虽不免有依傍之诮,然先生博学多才,为世推重,则当以学人之诗目之。又集中断句佳者,五言如“怪木常争路,长松独受风”,“浅泽鱼辞饵,空天鸟避罗”,“山街将落月,风约欲疏钟”。七言如“玉笛楼台连夜雨,绿杨城郭万家烟”,“长崖一障日边雨,高树独摇天半风”。
甯乡陈家庆女士有句云:“百年身世常为客,千里烽烟未解兵。”《嘤鸣诗话》评曰:慷慨悲歌,直逼老杜。余览郡志,见云邑孙伟望先生亦有句云:“三尺雪深频秣马,万家烟冷未休兵。”其句法与前诗相似,并同为感乱之作。然两相比较,语意之深切,终觉孙胜一筹。
安南之役,最后原为我胜而法败。乃以距京太远,消息阻滞,清廷不得军情之实,竟甘心割弃安南与法求和,诚吾国莫大耻辱。田梓琴出海防狱时,有《过红水江》诗二绝,曾咏及其事。特录之,并以见红江气候之特殊也。“五岭南来是越裳,汉家都护早龙骧。奈何一战成功日,忽报求和割地忙。”“红水江头草木青,炎方冬日有雷霆。囚龄此去沧溟阔,不见樊笼见列星。”梓琴名桐,蕲阳人。为革命先进,与孙总理奔走数十年,有功民国。生平著述极富,尤多关于国家政治之书。
宾州陆小姑,儒家女也。生于清道光时,所适非人,备尝艰苦。后大归,以教授终老。能诗,著有《紫蝴蝶花馆诗集》。《晓起》句云:“养病最宜平旦气,读书尤爱薄阴天。”意致冷静,上句尤合摄生要旨。
广东黄公度《使美航行海中》诗云:“家书琐屑写从头,身在茫茫一叶舟。纸尾只填某日发,计程难说到何州。”洋海飘泊,朝东暮西,迄无定所。诗中情况,读者无不以为入我意中。公度名遵宪,渣末人,著有《人境庐诗集》。尚有《今别离》四首,首首俱以新思想入诗,惜太长未录。
黄之隽,字石牧,清代华亭人,著有《店堂集》。录其《咏水碓》云:“转轮在水稻在屋,枇糠如尘米如玉。谁其为之机与轴?坎臼在地杵在水。横贯轮心轮运瀑,以溪之水代人足。列杵五六杵齿齿,一杵入臼一杵起。圜轮迫杵水迫轮,急急晨昏舂不止。溪女鬓插山花红,列坐臼旁如课功。从容楦袖簸扬毕,劳逸不与吾乡同。我来如听一部之水乐,轮音为商杵音角。”语多明其制作之法,具有现代科学眼光,可谓心细于发,别开生面者矣。
刘孝威《咏美人》诗云:“上车畏不妍,顾盼更斜转。”近人慈溪齐治道亦有两句云:“轻唤郎一声,低头弄裙带。”美人意态,活跃纸上。艳体之作,似此佳妙,殊不易得。
诗不宜多改,愈改愈丑,前人言之多矣。叶榆张景中先生题吾邑琼英洞诗,其起联原为“入洞窍然出豁然,洞中洞外响流泉。”语气之壮,全在“窍”“豁”两字及“响流泉”三字上。后先生复与其友李学海推敲,改易为“入洞幽然出郭然,洞中洞外水溅溅。”然已远不及原句之佳,反点金成铁矣。
诗至高浑,诚属不易。如杜甫之“五更鼓角声悲壮,三峡星河影动摇。”久已脍灸人口。明杨忠愍公继盛亦有句云:“寒欺草榻凉如洗,风卷星河动欲流。”此种句调,世不多觊。
诗有魔力,能感动人,第一集中已举列数则。今见《快活三郎诗话》载有某翁者,雅善吟咏。年老后子孙怠于奉养,翁意殊不惮。一日,大书堂壁云:“人生七十强支持,帘卷西风烛半枝。传语儿孙好看待,眼前光景不多时。”其子方负文学名,大惧,倩所亲请涤去。又某笔记载皖口即海口,在安庆府十五里。怀、潜、太、望四邑之水,皆从此入江。独名皖口者,因旧郡在皖水之间,故独尊皖水也。唐李涉泊此遇盗,盗知为涉,曰:不用标夺,久闻诗名,愿赐一篇足矣。涉即投一绝云:“风雨潇潇江上村,绿林豪客夜知闻。相逢不用相回避,天下而今半是君。”盗得诗,拜谢而去。噫!诗之足以感人有如此者。
湘绮老人王壬秋,为有清一代作家。生平著述,浩如烟海。民国十年,余居省垣,从友人处得坊间所刊之《湘绮楼诗文集》读之,佳句如林,美不胜收。录其浅易近人者数联。《游明湖》有句云:“四面楼台穿树出,万家城郭带烟低。”又:“寺楼风月无宾主,亭榭烟云自古今。”《纳凉偶成》有句云:“树高风易到,院静月来迟。”“寺楼”、“亭榭”两语,余尝以之为人书屏联。
吴县翁去非《暮春诗》云:“莫怨春归早,花余几点红。留将根蒂在,岁岁有东风。”是类诗题,人多出以怜惜伤感之意,此则不落恒蹊。沈归愚《清诗别裁》中已选载之,并评以得“安命俟时”之旨。友人某君戏举俗语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”,问与此诗是否同一用意乎?余为之哑然失笑。
诗之含有小说性质者,使人读之兴味醇醇。吾国古诗如《孔雀东南飞》、《木兰词》、《长恨歌》等类,皆可谓之诗体小说。
毅夫《伤内祸》七古一章,结语云:“野无闲士民安生,未必豺狼哀鸿多如此。”可谓知本之言。
“笑君攫取忙,送入他人口。一世酸咸中,能知味也否?”此袁子才《咏箸》之诗。箸,死物也,偏偏说出他忙碌辛苦之状,分明诗意已在活人身上,其为寓言可知。此求响于弦指外也。
宋人范成大《夏日田园杂兴》云:“昼出耘田夜绩麻,村庄儿女各当家。儿童未解供耕织,也傍桑阴学种瓜。”此诗不独意佳,作法亦好。末两句追进一层说,益显出俗美习良,可悟诗法。
诗有合于今之新文学家所谓象徵派者,如王龙标之“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”,“寒鸦”指得君王之宠者,“日影”指君王。李白之“昔在长安醉花柳”,“花柳”指妓院。杜甫之“秦城楼阁烟花裹”,“烟花”喻繁华也。余则流水呼为“碧玉”,“香烟”谓云,“玉盘”谓月,妇人之发髻拟以“乌云”,女子之小足拟以“玉笋”,“莲”比君子,“菊”比隐士,“鼠”比小人,“松柏”明节操,“牡丹”喻富贵,“豺狼。比盗匪,以“鹤”方纯洁之士,以“梅”比孤高之流。诸如此类,常见古人用之诗句之中。至《毛诗》为象徵之作者,更不胜枚举矣。
余尝谓诗人生平所作之诗,常含有个人之信事,使读者得知其一生性情所在,事业所在,及所处之时代与环境,始臻上乘。否则无病呻吟,有何价值?
今之新文学家称陶渊明为隐逸诗人或田园诗人,杜甫为社会诗人,白居易为革命诗人,王、盂、柳、韦为田园诗人,高、岑为边塞诗人,刘长卿、孟郊、贾岛、韩愈为苦吟诗人,李贺、温庭筠、李商隐为唯美诗人,此即由诗中得其生平之信事而拟称之也。
诗之次韵、叠韵、和韵,无异自作枷锁。集句则有类于窃夺他人之美衣而衣之,甚属无谓。不但为今之新文学家所诟病,即古人中如黄山谷、王阮亭、袁简斋诸名家,亦尝讥评之也。
赵云崧先生名翼,号瓯北,阳湖人。著《瓯北集》。诗多明白如话,绝类香山。生于清乾隆时,与袁枚、蒋士铨称为乾隆三大家。其论诗重性灵,录其《闲居读书作》一首,即可见其与袁枚主张相同也。诗云:“人面仅一尺,竟无一相肖。人心亦如面,意匠忧独造。同阅一卷书,各自领其奥。同作一题文,各有天在窍。乃知人巧处,亦天工所到。所以才智人,不肯自弃暴。力欲争人乘,性灵乃其要。”又《漫兴》有句云:“绝顶楼台人倦后,满堂袍笏戏阑诗。与君醒眼从旁看,漏尽钟鸣最可思。”昔有《题卢生祠》上联云:“睡到二三更时,任功名都成幻影。”先生诗其与联语同一感想乎?
律诗欲求活动自然,须于颈联或腹联中,挟入流水对法。今举余《奇友诗》两句为例:“遥思月下与花下,一别春初又夏初。”律句中有此一联,便觉无板滞气矣。此法古人五律中尤多用之。
《文库》中选有湖南湘潭女生龚晖《画梅》一首,其腹联云:“描写传神圈半作,文章得意点频加。”圈圈点点,画梅多用之,而亦标记诗文佳妙处之符号也。作者联想成吟,何其刻画巧妙乃尔!
旌德吕梅生女士,擅吟咏,今之谢道蕴也。恬庐碎墨尝评其诗:畅丽芊绵,自适其适。录其《久交行》云:“聪马南来气虹吐,道旁相见不相语。白眼看人借问谁?曾是当年断金侣。当年意气凌云霄,贞珉比志金铸交。千寻梅花岂云极,百丈崧岳难为高。直教生死义相许,披肝沥胆惟吾曹。何期日久情渐恶,一朝弃置如鸿毛。翻云覆雨嗟纷作,何须更为伤轻薄。古谊论今君自迂,世道人心岂犹昨。”世风日下,友道浇漓,慨乎言之。又《郊游》二绝颇近袁枚一派,诗云:“画裹人家山作屏,更看草色绿前汀。芳郊尽是生生意,莫遗蛮靴浪踏青。”“墓门红雨落纷纷,扪读烟藤断碣文。毕竟春风怜水逝,岁吹芳草绿孤坟。”
予幼从先君子读书,忆某岁夏夜,熟甚,解衣置案头曰:如此炎热,既不降雨,又不吹风,真闷煞人也。先君间语出产,责令将衣穿起,立即书示古人诗云:“纳凉莫怨凉风少,转眼秋风又苦凉。”又尝以“三不可妄”为训:一曰欲念不可妄,二日言谈不可妄,三日行为不可妄。此亦可见先君一生做人存心矣。
十余年前,南北分裂,兵戈扰攘。武人中拥兵自雄,横槊赋诗者,在北则有吴佩孚,在南则有唐继尧。吴诗多浅率,不足录评。唐氏著有《东大陆主人言志录》,诗之遒健雅链,固非吴氏所能望其项背也。录其《西江舟中》云:“十载浮名误赤松,无端平地起英雄。大江流月波翻白,老树凌霜叶更红。放眼以观尘世小,开襟一笑海天空。沧桑棋局知多少,又看旌旗在眼中。”《象州夜泊》云:“横槊江流望八荒,澄清依旧仔肩当。社城狐鼠应须伏,山泽龙蛇漫久藏。事业从来空色相,兵戎合是佛心肠。照人肝胆今犹昔,皎皎还同明月光。”
眼前景,意中事,口头语,见得到,写得出,便是好诗。此昔人作诗之要诀也。余尝以之课徒,一生请举例以明之,余乃以黄仲则之“不知身入浓阴间,但觉逢人须眉绿”两句,谓之曰:此眼前景也。次以严秀芳女士《元旦》诗“明明还是宵来事,赢得人人唤去年”,谓之曰:此意中事也。又以无名氏《题画乞儿》诗“我讨我的饭,与汝何相干?可恨势利狗,单咬破衣衫”,谓之曰:此口头语也。
曩年阅《欣斋杂谈》,见载有柳某《欧战感咏》云:“从知病弱皆强食,谁道和平不武装。寄语旁观休袖手,风云变幻正苍茫。”曾几何时,战云已密布于吾国东北及沪上矣。人服其识,余服其才。盖弱肉强食,非武装不足以保和平,及吾国贫弱,祸在眉睫等意思,何人不有?而作者独能就欧战抒感,语不着实而警策动人,是其才之过人处。
清人谭嗣同《题儿绕船》有句云:“缆倒曳儿儿屡仆。”此与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之“轻拢慢捻抹复挑”,苏东坡《书韩干马十四匹》中之“微流赴吻若有声”,同为描写出神之语。至柳子厚《渔翁》之“欺乃一声山水绿”一句,尤觉有声有色。细玩味之,自知古人造句之妙。
刘沛泽(安农),近今书家也。字体颇近何子贞,诗亦豪放。录其书感云:“飞来闽海三千里,又隔燕云几万重。看尽落花挥尽泪,天涯处处有哀鸿。”
“事多拂意莫如我,交尚知心有几人。”此余旧集中书怀之句。顷阅何献葵诗亦有“百岁开怀能几日,一生知己不多人”两语,何其暗合也。
张廷玉字衡臣,清代桐城人。诗才敏妙,录其《山中暮归》云:“林端鸦阵横,烟外樵声起。疲驴缓缓行,斜阳在溪水。”明淡如画。
鸿雁传书,诗中多有借用者。或疑其事虚假,今若以之入诗,殊嫌思想腐旧。然余观今之军用鸽,能传达消息。夫鸽,小鸟也,且如此;况鸿雁为候鸟,往来有时,其体之大,又数倍于鸽,安知当日不可以用之以传书耶!
陈小蝶《题画》诗云:“山野人家竹四邻,闭门无事坐黄昏。平生自笑陶宏景,却把闲云赠与君。”衬用古人诗语,浑觉天成。
泰州女子周淑媛《元日哭先大人》诗云:“一夜思亲泪,天明又复收。恐伤慈母意,暗向枕边流。”孝子之心,至性之作。
民间诗人之诗,余于第一集曾采录之。顷阅各家笔记,又得数首,特汇录于此。一挑水夫《咏白发》云:“人见白发愁,我见白发喜。父母生我时,惟恐不及此。”一舆夫《题严子陵钓台》云:“乐哉严子陵,可惜汉光武。子陵有钓台,光武无寸土。”(见《风风雨雨录》)芦墟杨姓某,操舟人也,能吟咏。尝有即景诗云:“帆Й风无力,舟轻浪有声。”(见《鸪夷室杂缀》)周木匠不详其名氏,吴淞江上人,佣于杭,著有《木边屑闲吟》。《冬日》云:“竹榻生香新稻草,布衣添暖旧棉花。”《闲居》云:“墙低喜近邻家竹,屋漏先防架上书。”(见《梵天庐丛谈》)曩与雪轩老友聚处滇垣报社中,日夕无事,共坐谈诗。雪轩尝诵工人赵某自题照片云:“我本姓赵,月峰为号。恐后无凭,立此存照。”又某僧咏雪云:“阵阵朔风寒,天公大吐痰。明朝红日出,便是化痰丸。”以上诸作,或思想警奇,或识解超卓,或清切生趣,洵属奇才妙语。彼咬文嚼字之流,终其身未能梦此。人岂可以职业限才智哉!
长乐老冯道身历四朝,事主十人,寡廉鲜耻,人品本不足道。而其诗则不失温厚之旨,史册犹称道之,谓道性仁厚。家有一池,每得鱼,放池中。其子监丞,每窃钓之。道闻不悦,于是高其墙垣,并作诗书其门云:“高却墙垣钥却门,监丞从此罢垂纶。池中鱼鳌应相贺,从此方知有主人。”观此一诗,则知道为一性情和蔼之人,宜乎寿高福隆矣。
才士文人不得志于时,依人作嫁,往往借物咏志。昔李仙芝客金陵,见新燕有感云:“寻巢择室几经春,故国乌衣梦想频。上苑乔林迁不到,生成薄命是依人。”
唐刘方平诗:“今夜偏知春气暖,虫声新透绿窗纱。”读者多疑之,以为春夜何求虫声,字句必有错误。余谓此无足异,当系确有其事。蝇蜂之类偶触窗间蛛网,不能飞去,夜间忽然作声,便取作诗料,此常事也。况天地间之事理,更有越出常理之外者。如古人笔记中,记载妇人产蛇鼠,果树结瓜豆之类,不胜枚举。最近上海报纸则有牡丹开放秋日,妇人生产小象,种种奇闻怪事之登刊。彼春夜之间虫声,又何足异耶。
自古才能之士,多为小人嫉妒谗毁。然公论所在,卒之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。是小人之好造作是非,徒自行暴露其残刻耳。昔王守仁先生,为有明一代奇才,生平事功,昭垂史册。当时亦尝为小人所嫉,频加谤毁。故先生诗集中《啾啾吟》一首,即因遭谗感咏也。诗曰:“知者不惑仁不忧,君何戚戚双眉愁。信步行来皆坦道,凭天判下非人谋。用之则行舍则休,此身浩荡浮虚舟。丈夫落落掀天地,岂愿缚束如穷冈。千金之珠弹鸟雀,掘土何须用镯镂。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,虎夜入室衔其头。西家儿童不识虎,执竿驱虎如驱牛。痴人惩噎遂废食,愚者畏溺先自投。人生达命自洒落,忧谗避毁徒啾啾。”
国府要人胡汉民,曾一度充任司法院长。后与中央不睦,解职返粤。近则息影香江,因感国难而赋诗云:“伯始事不理,霁云犹有矢。辽渖十万户,痛哭秋风裹。去年敌来袭,带甲一宵靡。奇辱古无闻,丧地自此始。生将得急报,方抱桑中喜。猿鹤外不愁,狼狈内相倚。锦州再撤兵,犹日取进止。冠盖走洛阳,效颦岂其似。弥月战沪滨,犹未及桑梓。坐令失援败,夸毗者谁子。登巅已穷行,济盈惟有俟。如何终不国,日蹙国百里。”胡之为人如何,国人自有公评,兹不论。而论其诗:咏事确切,词旨严正。国家主脑,东北将领,岂能免于丧地辱国之罪耶!
周拜花诗,淡而有味,甚似南宋人。余甚爱之,初集中曾选其断句。顷阅《金钢钻》,又得《清溪道中即事》二绝云:“柔桑着叶碧桃花,蟹舍村庄一半遮。记得石桥西去路,几枝杨柳有人家。”“漠漠层阴乍雨余,片帆风定嫩晴初。斜阳一角孤村外,春水满江卖鳜鱼。”置之石湖集中,殆莫能辨。
明刘绩《征夫词》云“征夫语征妇,生死不可知。欲慰泉下人,但祝褓中儿。”《征妇词》云:“征妇语征夫,有身当殉国。君为塞下土,妾作山上石。”爱国之心,忠义之言,读之气壮。
小说家张恨水君,所著《啼笑姻缘》一书,风行海内,且争制为影片,可知价值之高矣。近阅报纸,见其《国庆有感》数首,录其二绝句云:“记得黄花易帜时,依然重九祝佳期。伤心却是辽东路,处处风翻别姓旗。”“创业何曾数典忘,悲笳声裹过重阳。项刘未有安民术,先划鸿沟作战场。”东北失土未收,川鲁内战继起,危象满目,宜乎无有庆语,徒生悲吟也。
陆陈机女士《哭夫诗》云:“三载光阴共唱随,一朝永诀有谁知。伤心今夕魂归处,正是当年宴尔时。”“伯道无儿赋命孤,可怜一女早云殂。私心欲慰垂怜意,任有啼痕总说无。”“天边月缺有圆时,死别从无再会期。痛煞秋窗风雨夜,断肠人咏断肠诗。”“一杯清酌气芬芳,滴向灵前暗自伤。谁是酒浆谁是泪,个中酸楚请君尝。”“满幅殷殷尽泪痕,不堪回首泣黄昏。幽明路隔踪难觅,一度思君几断魂。”孤鸾之音,穷猿之啼,何堪卒读。
海上名画家颅默飞女士,自题所绘篱竹云:“编篱须伐竹,爱竹篱不成。不篱为留竹,即以遂其生,邻家多儿童,不学亦不耕。青枝折为马,新笋持作羹。三径已就荒,我竹终难荣。移之植纸上,篱竹皆欣欣。”别饶雅趣。
蔡松坡先生愤于袁项城僭谋帝制,由京来滇,振臂一呼,天下响应反抗,卒使已登龙位之洪宪天子,刹那间转变为昙花泡影,实为再造民国之英雄。其人足传,而其诗亦多雄伟气。录其《游西山诗》云:“双塔峥嵘矗翠华,腾空红日射朝霞。遥看杰阁层楼处,五色旗飞识汉家。”“东风吹彻万家烟,迎面湖光欲接天。千载功名尘与土,碧鸡金马自年年。”玩其语意,当系辛亥革命后先生任滇省都督时所作。
最近日寇犯凇沪,吾国人民奋起救国,以身殉难者实难纪数。报章书载者固多,诗歌追悼者尚少。近见泊盒吊上海五洲大药房总经理项松茂君一诗,亟录之,以彰烈义。诗云:“天意厌中国,丧乱讫无已。救死而不赡,谁复重边鄙?东邻乘人危,一朝室如毁。戍军望风逃,蹙国逾万里。我退而彼进,敞旗遂东指。仓皇谋抵御,赖有义军起。项君热血人,卖药长安市。济人兼利物,义声颂遐迩。外侮痛凭凌,袖手甯知耻。慷慨纠义勇,爱国当如此。倭寇愤难伸,对君尤嫉视。忽闻同志为敌俘,攘臂争与共生死。只身单骑赴虏营,侃侃而谈折以理。虏焰正方张,其狠似封豕。为义不可屈,南八儿老耳。吁嗟呼!人生得死死如归,偷生视息胡为尔。君不见常山骂贼称义烈,姓名至今留青史。又不见卖国遗臭谧国贼,万古千秋人切齿。我今濡笔叙君事,心香一办作铭谏。”
世之苦境,病其一也,莫不畏之。遭其缠绕,诚不幸矣。友人为述某君病间诗云:“匙抄软饭饥难饱,被换新绵熟渐低。口苦尚难辞药石,身轻似已出泥犁。屡闻温语劳良友,乍见愁眉展老妻。一卧四旬双脚废,朝来初步学孩儿。”亦属意中之事。
南昌大书画家态胜,字粟海,名孝廉也。尤擅吟咏,近见《墨林新语》选载其诗,喜其风格已得唐人神髓,为近世罕有之音调,转录五律二首于此。《李家渡旅店遇雨》云:“山色暝然合,到门喧市声。百忧营一饱,微雨趁长征。京国十年梦,川原百里程。空余道旁柳,知我去来情。”《京口送友》云:“无端成聚散,此别更堪惊。世乱恩仇重,身危骨肉轻。十年沧海梦,万里弟兄情。无限临歧感,霜华鬓渐生。”
民谣俗歌,余尝比之为山花野草,别具一种天然姿态,足以动人,自非牵文拘义、镂字凿句之诗词可比。特选其极堪寻味者。“龙养龙,凤养凤,老鼠生儿会打洞。”“高山高处高于天,走过云南走四川。云南四川好跑马,洞庭湖裹好撑船。”“大雪纷纷下,柴米都涨价。老鸦满地飞,板榄当柴烧,吓得床儿怕。”“放钩铺网,混混到晚。拿鱼捉虾,误庄家。”“衙门大大开,有理无钱莫进来。得了牛儿失了马,赢了官司散了财。”“春花红,杯莫空。今日儿童明日翁。”“南山望见北山高,北山只见南山腰,朝南暮北徒自劳。”“虫警秋,鱼怕钧。人生茫茫百可忧。”“三早当一工,免得求人拜下风。”“有了千钱想万钱,有了万钱想少年。”“侬比鲜花郎比叶,鲜花护叶叶护花。”“打伞不及云遮日,掮扇何如自来风。”“人老只为焦愁大,树枯只为水糟根。”“树大不怕乱风刮,真金不怕烈火烧。”“黄金有价人无价,男儿无性铁无钢。”“人闲烟受气,酒醉话遭殃。”“有嘴说人丑,无镜照自家。”“地毒生菌,人毒生疮。”“兵马过,篱笆破。”
俗歌中亦具有至理者。曩年余任教中学,一日某生以孙总理之“知难行易”一语求解答。因于墨板书俗歌“烧柴不见山”一句,谓之曰:譬如“烧柴”即行易也,“不见山”即知难也,盖“见”字当作“知”字解,故不见山即是不知山。其含义最广,既不知山之状况如何,路径如何,则行步之苦,斫伐之劳,亦茫然矣,岂非知难哉!
樊增祥当清之季世,由知县而官至藩司,乃文人学士之有幸运者。然生平行事,亦多为世诋毁。其著作甚富。诗句之可采者,如《冬日山行》云:“雪地敲门借火烘,松皮烧火芋魁红、行人争及田家乐,细布香亢过一冬。”“咽咽腊鼓闹冬晴,芦菔生儿半带英。岁晚家家接新妇,红姜紫菜称调羹。”“牧兄生小住山家,冬学闲时乐事赊。雪后不知溪路断,倒骑牛背看梅花。”“雪路旁连板木溪,家家插竹铺烟篱。山中不识鱼虾贵,伏弩寒林射果狸。”“阴崖雪水下粼粼,马汗如霜冻满身。多少居民穷谷裹,不知世上有阳春。”土风山景,不厌琐屑写入,使人读之,恍如身临其境。余如“眼界扩于观海后,名心淡到看云时。”“数笏远山秋柳外,一行新雁苑墙西”等断句,皆可玩味。又《苦雨》之“园果烂方熟,篱花卧亦开”,亦极真切。
汪精卫先生道德文章,久为世重,曾任行政院长。因愤旦寇犯我东北,通电罪责张学良丧地辱国,并迫张辞职,以谢国人。先生亦自愿与张同齐下野,今已成为事实,离国放洋。其在国民政府中尚属以气节自重者。所著诗词,多忧时爱国之作。录其《庭前偶见新绿口占一绝》云:“初日枝头露尚涵,春光如酒亦酵醇。青山绿水知何似,愁绝风前郑所南。”清末,先生即以革命著名。是诗当为民国以前之作,故以郑思肖自况。又《春日晚眺》云:“斜阳如脏脂,林木尽煊染。华色妙天然,桃李失其艳。白云亦融洽,娟娟作霞片。晴空净如拭,著此两三点。春光如故人,醇醪辞深浅。感此太和心,临风相缱绻。”诗品、人品,同一雅洁。
吾滇袁树五先生学业精博,清光绪间曾应经济特科,以庭对第一,名满天下。未几东渡,归而居京,长学部图书局。复提学浙江,及膺清史馆之聘。生平著作等身,诗尤清拔。余编《诗话》第一集时,即欲选先生诗,乃以苦无觅处为恨。今岁春,苏生茂本持余诗稿呈请先生教正,幸蒙评点,批注勉励,并赐《诗话》、《诗集》各数卷。向之欲得其一二句而苦不能者,今忽得其数卷,琳琅满目,快慰奚似!爰采录之,以志钦仰,并供读者之欣赏焉。《武风子火绘箸歌》云:“奇人谁识武风子?万物精灵任驱使。身世漠漠悲沧桑,勉将小技隐乡里。乡里六月翠生竹,采之为箸直如矢。仙乎仙乎心悟神,酒边风物出十指。花草欣欣态欲活,鱼鸟飞飞势将起。一杯一箸须臾间,炭火红烧尚自喜。镂声细如食叶蚕,山小如豆人如蚁。虽曰人工半化工,可笑流贼觅无已。生平寄志嗟难言,岂畏一旦魄遭械。有头可断箸不得,信哉残明一志士。君不见纣作象箸秽青史,技非传人人传技。谁识奇人武风子!”奇人奇事,写述成诗,可作传记读。《龙池精舍梅花诗》一起六句云:“一树红如脂,一树白于雪。一树蟠蚪龙,一树链金铁。一树根半枯,一树枝欲折。”梅无遁形矣。《舆夫叹》云:“愁叹叹舆夫,踏泥深及膝。舆夫亦叹我,滇南人太逸。千丈百丈山,土厚悉如一。荒芜不种物,何怪病羸疾!回想蜀中土,种物今更密。田中菽麦生,田畔豆瓜出。百金买尺地,利尽归富室。安得移滇山,为蜀谋生术!我听舆夫叹,舆中羞瑟瑟。吟诗不成篇,万山醉斜日。”民穷财竭,实缘农事荒芜。滇人滇人,读此能无感奋耶!《由杨松至刘官屯》一起四句云:“民伪半缘贫,鸿哀不忍闻。行程三十里,征税局纷纷。”直书所见,关心民漠。《行路难》二首,择其一云:“朝雨滑,午日苦。山又山,吁嗟路阻。吁差路何阻?前有豺狼后猛虎。”古拙可味。七律佳者,如《海门桥》云:“半村菱藻半桑麻,村外荷花又豆花。细雨桥梁行客路,隔溪烟火老渔家。秋光先到邀明月,夜色平分醉晚霞。最是发人深省处,水车辘辘尾街鸦。”诗尾注云:“太夫人常见水车周流不息,训谷曰:为学当如此。”《游华亨寺柬竹忏先生》云:“别来山寺十三载,又长风篁四五围。林外平畴远如立,塔尖危石怒将飞。前王宫殿余僧衲,大好河山属布衣。天许碧鸡山下住,便从舟屋买鱼矶。”又五言佳者,如《观音洞和丕钧》云:“只有音可观,万象都入暝。石龙抱云眠,水蝠惊人近。秋风送汾河,寒气满山径。下界烟寺中,冷然一声磬。”七绝佳者,如《日本足尾道中》云:“高峰一步一徘徊,烟霭秋林夹径开。之字山程弓字水,神州诗容几人来?”《行径小西山下,小桥流水,行人往来,愧然意远,赋诗一绝》云:“山前沙路雪痕消,数点梅花一画桥。纵有红尘飞不到,行人归鸟两迢迢。”五绝佳者,如《入胜境关》云:“云压关上关,鸟鸣树头树。青青万叠山,笑我来何处?”《北郊》云:“杨柳井泉碧,刺桐花雨红。北山青未了,送我过城东。”七言断句云:“僧塔红烧千岁劫,佛楼青拥一林秋。”“一帘春酒客投宿,双鬓山花妇饷耕。”“米盐生计山头市,蔬豆人家竹下篱。”五言断句云:“宿草长新绿,斜阳逗晚红。”“轻车走夕阳,遥天挂新月。”“天到秋来白,山从远处青。”“月明伫墙阴,云来挂檐齿。”皆佳。
古代歌咏,出之自然,未尝斤斤于声律间也。中古而降,始锐意讲求,处处必依声应律,诗法日趋严谨。形式虽属整齐,然缚束过甚,已成中国诗学之一大厄。递及今日,人智日进,文化昌明,精研深究,旧有之文学,不无病态,于是诗亦有新、旧之分。以余所见,诗只宜辨美恶,不宜分新旧。对于古人之诗,当分别师法;对于作诗方法,亦可稍求解放,若必欲根本推翻,而代以新诗,则妄矣。
天下之事理,未有一成而不变者,亦未有变而即可保其无弊陋者。譬如吾国素以精神文明见称于世界,其弱点则为物质文明之不及人。国家因以贫弱,且易召乱,说者咎其不善变。然在欧西已为善变者矣,物质文明虽远胜于我,其精神文明则又属不及,数年前亦有大战。夫吾国不善变而乱,欧西善变而亦乱。是善变与不善变,皆互有利弊之潜伏。故在识者之主张,治国之道,不能因噎废食。取长舍短,存善去恶,是大智慧。持此而论,治事为政,改革变通,皆宜有所斟酌损益。诗虽小道,理岂外是哉!
今日之所谓新诗,既属白话,且多不叶韵,纯为小品文字,则另以一种文艺名称称之可也,何必曰诗?
诗在文艺中别为一体,且具有美性。一方面是由其实质上之分辨,一方面又由其形式上之分辨。音韵者,构成诗之形式之一也。苟废之,已失去形式之美,仍不易动人欣赏。
文学中之有诗歌一门,亦犹禽鸟中之有黄鹏、画眉一类。黄鹧、画眉之有音,无异于诗歌之有韵也。时届三春,百鸟声喧,人独乐赏黄鹏、画眉之音者,即以其音之美耳。世之主张作诗废韵,窃则不敢曲为附和。
尤西堂《老农诗》云:“披衣过东郊,倚杖问秋谷。荒草满沟涂,老农相对哭。二月响春雷,三月霖春。四月荷锄来,小雨如珠玉,五月旱既甚,蕴隆至三伏。万里旷无云,赤日烧茅屋。青苗玄以黄,沧海变为陆。我耕数亩田,三年无私蓄。朝怜妇子啼,暮畏吏人促。今年又苦饥,且恐速我狱。为我与天言,何故欺荣独?徒空野人家,岂减县官粟。吾谓若母声,何不食糜肉。公卿不抚髀,有司不蒿目。一夫田几何?嗷嗷愁容蹙。奈楚多大兵,盗贼空城宿。白骨半丘墟,何处问重?饿死事极小,安宅心亦足。谁将云漠诗,补入流民牍。叹息归来卧,青风起疏竹。”悲天悯人,杜少陵之遗响也。
“向晚雨初晴,水田秧正绿。树裹有人家,斜阳卧黄犊。岸蒲何青青,中有水禽宿。蓦闻柔帧声,飞起入丛竹。”此江苏黄杰《舟行即景》诗也。景不俗,诗亦不俗。
江苏吴年彭《灵岩歌》云:“灵岩之下野草肥,灵岩之上黄莺飞。青春一去将安归?”抚景生感,意尽言止,如初写《黄庭》,恰到好处。考三句之诗,创自《大风歌》,唐岑之敬、宋谢皋羽皆有仿作。后世则作者甚少矣,特录之以备一格。
杨桂五先生性旷达,寡营谋,不治生产。由壮而髦,任乡里教育三十余年,诲人不倦。今先生年逾古稀,犹精神矍铄,终日饮酒赋诗之外,别无系怀。著有《醉月轩诗草》。其友某君,尝赠以诗,中有“好吟诗饮酒,不问舍求田”十字,活画出此老一生性情。
郑北野乃天虚我生陈蝶仙之门下士也。有《旅馆中多妓女感题》一绝云:“时难年荒见世情,小民多半不聊生。哀鸿一例都堪悯,总是饥寒逼迫成。”又《昔人》诗云:“妖姬从古说丛台,一曲琵琶酒一杯。若使桑麻真遍野,肯行多露夜深来。”情同悲悯,皆善立言。
近人《题溪垂钓图》云:“尚父精神老健遒,一竿垂手取神州。诸侯八百皆贪饵,独有夷齐不上钩。”亦警亦趣,亦庄亦谐。
清初林处士茂之,家贫工诗。其《咏冬夜》云:“老来贫困实堪嗟,寒气偏归我一家。无被夜眠牵破絮,浑如孤鹤入芦花。”文士落魄,寒态可怜。
“却寄”二字,古人诗题中多用之,不知其义云何。检查《词源》,亦无注解。偶读张籍诗,有“因逢过江使,却寄在家衣”之句。是则却奇之义,或为因便而奇与之意欤?姑志于此,俟再孜正。
昔人因书籍被人久借不还,感赋云:“朝朝供我读,一借成人书。多作荆州想,谁同兰相如?”可称运典入化。
苏城李子香颇通文墨。恃其父遗产三万金,任性挥霍,溺于烟赌,未十年家产一空。妻气忿死,子香狼狈为丐。题诗自悔,有云:“一日愁肠转九回,而今万悔已难追。江东父老如怜我,譬养家中守犬来。”一父执见之,恻然曰:何至此。遂收养之,得免冻馁,然已卑贱极矣。此之谓孽由自作。古人诗云:“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回头已百年身。”世有依赖父兄之庇荫,不务生业者,曷鉴诸。
湖南慈利于榕章《饥民叹》云:“去年夏大旱,憔悴无粒粟。今年欠春粮,农人泪簌簌。豆粥聊充饥,岂复求盈足。粥尽可奈何,草根不饱腹。朝芟陇上草,夜就陇上宿。饥疲不惮劳,但期秋收熟。叩门胥吏来,国赋徵求速。荷枪跨短刀,威仪一何肃。喝云军糈急,缓或加诛戮。长跪谢胥吏,泪下还复续。月前鬻长女,始得纳租壳。如何赋又急,得无太迫促?吏怒怒且咆,老拳杂鞭扑。哀声动四邻,谁劝谁遭辱。”哀哉小民,既苦自谋,更何堪徵徭之频逼耶!欲国不乱,不可得也。是诗后半尚有十六句,语属空论,稍嫌凌杂散漫,故不录入。此正与胡适主张删去白居易《折臂翁》之“君不间”以下数语意思相同,不识于君以为如何?
古人诗云:“少年轻岁月,不解早谋身。晚岁无成就,低头避故人。”诗如格言,足资训诫。凡属青年,当书之座右。
胡适《江上诗》云:“雨脚渡江来,山头冲雾出。雨过雾亦收,江楼看落日。”变化生动,妙胜于画。
《南社集》之诗,大半具有民族思想,乃近代有价值之作品也。富顺张荔丹亦南社中人,能诗,古体尤觉气韵沈雄。录其《哀蜀》云:“秋风号,秋雨哭。巴渝七八月,杀人不知数。长枪大刀决斗场,千夫万夫相继仆。随处但见尸横陈,裸无人收暴林麓。老鸦飞来大路旁,争与饿犬啄人肉。老母哭子妇哭夫,魂魄不得归故屋。惊风萧萧夕阳惨,鬼磷入夜满山谷。可怜死者竟何辜,总为内争效驰逐。”西蜀地广人众,甲于全国。惜民性狡滑,素称难治。故自民国以来,兵连祸结,内战之多,冠于各省。荔丹蜀人,目击心伤,作为哀歌,声声是泪,如读吊古战场文。
丹阳张挥孙《小桥诗》云:“小桥临水石横斜,一树蔷薇半着花。村犬吠时惊过客,篱门缺处得田家。软风香送离离麦,落日声喧阵阵鸦。嚣绝市廛今已厌,偷闲住此话桑麻。”山村景象,历历在目。又《游竹中口占有》句云:“一径窍且深,幽行入丛竹。清风忽然来,吹作海波绿。”亦清雅可诵。
《新闻报新园林》载有一诗,作者憩南,题为《丰年叹》,序云:“去岁农田被水淹没;今岁秋收丰稔,而谷价下落。农民仍难免冻饥之虑,堪叹也。”诗云:“去岁禾稼被水淹,田中颗粒无处觅。今年都说秋收丰,乐岁胡为长戚戚?咨嗟叹息为我道,租债纷纷竞来讨。今年有谷不值钱,三元一石要抢早。夏舂借入米价昂,十元百斤还取保。新谷登场早清偿,毋令乃公生烦恼。算来壳数足敷衍,及今分派殊不然。债主怒目出怨言,妻孥从旁相周旋。扫地无余不足怪,丰岁若此实可怜。转瞬隆冬天雨雪,饥寒交迫向谁说!不如去年田禾尽淹没,犹得麸面败絮多少来抚恤。”读此可知近年匪祸之重,不无因矣。
李君蔚然青年英俊,才思超越,其诗初集已选之。今重阅遗稿,尚有《过澜沧江》五言一律云:“遥望临江路,崇冈一线横。孤禽深唤语,空谷寂无声。野卉争春发,山茶遇雨荣。行人休憩际,前路早关情。”气格雅净。《读归去来辞》云:“高蹈邱园归去来,江山易姓寸心灰。此身总是浮名误,且向柴桑弄酒杯。”猜透古人心事。又《雨后山行》有句云:“禽飞古树声相和,马走荒邮路易寻。”亦佳。蔚然年方弱冠,即有如此诗才,洵为吾乡后起之秀。惟好为冷语悲吟,如“冷云绕敝庐”、“风微人意献”、“不料余生规尚多”等句,言为心声,已成夭兆,故年仅廿一。惜哉!
科学与文艺性质各别,岂可混为一谈!正如法律与道德,事实与理论,经验与理想,似已接近,但不能相提并论。诗者文艺之一也,若以科学之理绳之,则不可解者多矣。
古人诗“黄梅时节家家雨”,“梅子熟时日日晴”,“熟梅天气半晴阴”。同咏梅熟之期,甲是一个意思,乙又是一个意思,丙则融合甲乙两意思为意思,人多引为趣谈。窃谓诗纯由情感而发,不受拘绳,亦可借证。
谷荒之咏,古人诗中固多见之;菜馑之作,则鲜闻也。今得近人《菜馑叹》一诗云:“嗟嗟种菜忙,十月奇冷菜冻僵。嗟嗟卖菜佣,菜不值钱穷一冬。腌菜菜枯无汁,煮菜菜苦以瘠。败叶断梗米半升,一家老幼分杯羹。杯羹不疗饥,儿女哑哑啼。不须啼,我见禾黍汩没之乡倍凄惨,草根食尽食树皮。”
元揭奚斯《晓出顺城门有怀何太虚》诗云:“步出城南门,怅望江南路。前日风雨中,故人从此去。”触景生情,不胜惆怅,感发自然,得未曾有。
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;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。诗人产生,固不能限以地域也。吾滇虽远居边僻,自唐以来,历代皆有诗人。其卓然成家者,如杨石淙、钱南园、朱丹木,次则张禺山、李中溪、李兰贞、师荔扉、黄矩卿、戴筠帆、诈五塘、孙菊君、朱筱园,僧人中则有苍雪、担当、湛福、续亮四大诗杰。至近代工诗能文之士尤多,如陈小圃、赵樾村、李厚庵、袁树五诸人,不特能诗,且著述繁富,名驰艺林,谁谓边野无才乎!
咏物贵有寓意。彭容臣《咏纸鸢》有句云:“但见飞扬矜得势,岂知操纵只由人。”借势逞威,可耻孰甚!
永昌为滇中大邑,山水极佳。以全滇而论,叶榆、苍洱之外,莫能比其秀丽也。曩岁余因公务驻永日久,暇即游访名胜,辄纪以诗。故余近十年来,所作诗句,亦以客永时为最多。择录于此,以见飘游放荡,情闲意适,最能助长吟兴也。《游太保山》云:“行来惟见树,树尽景旋生。回首人家密,隔林禽语清。天寒衰草木,寺古倚山城。目极遥空外,晴云几处横。”《观涌珠泉有感》云:“巨池清见底,中有涌珠泉。一珠起末落,数珠复相连。刹那满池内,起落万千千。观之欣然喜,既而转愕然。珠起旋珠落,未尝得久延。推之人世上,势位与金钱。与此池中珠,岂能无变迁。得失原泡影,何用心悬悬。苍天既生我,我生听苍天。”《睡佛寺观睡佛》云:“常眠石上睡同死,万唤千呼呼不起。莫怪世人迷梦多,此中有佛亦如此。”《游鹤云寺》云:“寻鹤今无影,观云尚有楼。鹤飞何处去,云影自悠悠。”《晚眺》云:“长空几阵乱归鸦,日近西山树影斜。郊外不知谁氏圃,瘦藤残叶系秋瓜。”《游濯缨亭》云:“斜日照孤塔,扁舟入小亭。将军题句在,湖上余青山。(亭中有邓子龙将车题联云:百战归来,赢得鬓边白发;千全散尽,只余湖上青山。”)《游保山谒云南革命先驱杨秋帆烈士墓》云:“中原沦陷伤如何,天下英雄尽枕戈。幸有孤忠怀祖国,欲凭只手造山河。党联革命作先进,义起滇︹功独多身死骨埋欣得地,名山烈士共巍峨。”《游梨花坞》云:“步入石门一径斜,高登楼阁访袈裟。松枝风过惊飞鸟,梨树我来未着花。坐久浑然忘世事,林深何处不烟霞。清流曲绕禅关外,输与山僧好责茶。”《晓起龙泉门远望》云:“巍峨塔影与天齐,木落山空水复低。野鸟两三亭畔立,一钩晓月淡城西。”《由永归而有感》云:“香花又放腊梅枝,正是天寒岁暮时。归去匆匆无别物,一篇游记数行诗。”《晓发小侨道中》云:“野店鸡声歇,晓风拂面凉。河流随路曲,茅荻其烟荒。影荡远山日,银铺夹道霜。前途知尚远,得得马蹄忙。”
全世界上地广物博之国家,吾华当居次位。乃近数十年来,边土日削,形势日危。虽曰外人之野心侵略,实亦吾国之统制无方。既不知开发振兴,爱护边民,反驱使贪恶之官吏,任意暴敛横徵。苛待如此,即强而有力者不加谋夺,必亦民心向外矣。刘化风《杂诗》之二,写其实况,杂以感言,亟录之,以供关心边上者。诗云:“阴山非人居,远在阴山阴。盛夏有积雪,悲风号长林。在昔务拓边,兵力非所临。明妃和蕃来,殁葬黑水浔。此南且百里,蔚然青草深。牧羊苏子卿,遗迹今莫寻。嗟今土著民,历此无簪缨。候寒谷不熟,马钤率常食。燕麦俗呼莜,十或三五植。旷土望无垠,垦则索重值。苛税多此类,况复苦盗贼。向唧时事坏,每欲避缯弋。不图边鄙间,衢路愈Τ仄。取彼以例此,家乡尚乐国。”
“风吹石磴若猿号,鹤老飞天不觉劳。人道此山高无比,谁知吾更比山高。”此滇西蒙化陈翼叔先生《登鸡足山》诗也。“谁云摄山高,我道不如客。我立最高峰,比山高一尺。”此青阳沈正侯《登摄山》诗也,两诗同一用意。或谓若非依袭,必不能如是符合。按翼叔生于明末清初,诗多奇想妙悟,正侯生于清乾隆间,与袁枚同时,亦有诗名。两人相隔已在百年。正侯之作,是否依袭翼叔,吾固不敢断定。惟正侯生于翼叔之后,其《登摄山》一诗,既已选入《随园诗话》,复见于胡怀琛之《历代白话诗选》。而翼叔之《登鸡足山》诗,则罕有人知,并罕知有翼叔其人。噫!学士文人,才智不得见用于世,始奇之吟咏。如翼叔者,奇士也,佳章妙句,且沈埋无传。是诗人亦有幸有不幸耶?抑为地域所限耶?然而翼叔不过边野诗人之一耳,其不幸如翼叔者,吾不知凡几矣。
丙寅秋多雨歉收,且值巾匪作乱,陷永昌、腾冲、龙陵等县,一时声势浩大。复率众沿江而下,顺宁民团抗御之,亦屡败。城将陷,幸省军至,转危为安,然顺境北部居民已大受蹂躏矣。时余避乱东山,曾感赋五言一律,虽曰遣怀,亦纪实之作也。诗云:“愁云生凤岭,连日雨霏霏。岁歉米珠贵,兵荒民命微。江心涛怒吼,城北血横飞。顾我离家久,何时始得归?”
诗有类行文之注重点题者,如洱源杨凤池先生《咏寄山》云:“无数客从山下过,可将行乐悟浮生。”古诗云:“人生如寄,多忧何为。”诗用行乐,点出题意。先生名淳,清乾隆时人,著有《写其真斋诗稿。下老鹰崖》云:“处世不嫌平,登山不畏险。险者可使平,履平常思险。我夙抱此心,共证者其鲜。适下老鹰崖,于怀复辗转。”妙有解悟。《谒岳武穆墓》颈联云:“天心已不回南渡,家树犹能阻北风。”亦属典切。
李允元先生《咏唐梅》诗云:“历宋元明春不老,饱风霜雪干常新。”笔老气古,格调同梅可并传矣。
陈小圃先生《戒幢寺西园放生池》诗云:“子产舍生鱼,当时未有佛。庄周活涸鲋,亦非持戒律。仁者用其心,大抵能及物。何必菩萨肠,乃具好生德。矧以义济仁,有生必有杀。徒守放生旨,五行无火烈。徒守放生旨,四时无秋肃。可以赦樗梁,何以铲荆棘?可以致麟凤,何以驱也蝎?害仁固不可,害义岂为得!我习儒家言,不取浮屠说。今来坐池上,清波漾亭阁。莫辨谁是非,但忻热脑逻。宛在濠濮间,非鱼知鱼乐。”圣贤之心,见道之语。
民国六年,予与郑嗣侨、杨午亭组织一诗文讨论社,社友为李衢仙、杨桂五、杨友鹤、龚子云、计小泉、陈上之、蔡镜堂、施为善、王济川。每星期讨论一次,集有诗文一厚册,其中以诗为尤多。三年前,宗佑民、赵子仁、王介三诸君,复组织《文艺月刊》社,推余主稿。幸得嗣侨、镜泉、佑民、润之、子仁、子愚、树民相助编理,尚能如期出版。将刊发第八期,因印费支绌,遂停止。犹忆社中人亦多能诗者,他日有暇,当搜集前后两社社友之诗,合而刊之,以志翰墨之缘。
吴趼人(沃尧),广东南海县人。博学能诗,其著《二十年目赌之怪现状》一书,揭破清末政治黑幕,钢砭社会恶习,且处处表现其思想清明,人品高洁,诚旧小说之有价值者。录其《题苏武牧羊图》云:“雪地冰天且耐寒,头颅虽白寸心丹。眼前多少匈奴辈,等作群羊一例看。”慧心别具,寄托遥深。且以豪壮语咏失意事,才识襟怀,尤为特出。
诗之美恶,由何辨之?日美者蜜,恶者蜡。
作诗如呜琴,须弦外有音;又如赌棋,着力不可在近而宜在远;如作书,贵乎锋藏气敛;又如作画,既不失真,而又生动,始妙。
得美妙之诗读之,如闻雅乐,使人悠然神往;如饮醇醪,使人酩然心醉。
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。”诗而刻意为之,反失天趣。
观人论世,宜有眼光。若徒以目前之成败论人,非浅见即挟私也,何可据以为凭耶!白居易诗云:“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下士时。假使当年身便死,两人真伪有谁知?”
重山曲水,多生妙景。此诗文所以亦有堆叠之法、深曲之笔也。
清代官秩之微,莫如学官,故俗有“芝麻官”之呼。或又呼为“豆腐官”者,则因其俸薄,不能当购肉吃,而多以豆腐佐膳耳。杨迥楼先生有句云:“芭蕉叶大遮官衙,菜子花黄上废台。”盖其任学官时所作也。蕉叶而遮官衙,菜花而上废台,益显其署小地荒,宫况清苦。诗之善于烘托者,此类是也。
“满斟碧酒泛菖蒲,先醉婆婆后小姑。婆醉有侬侬有胥,小姑醉煞倩谁扶?”此清代无名氏女诗人《午日》诗也。天真浪漫,语态憨狂,趣极。
郑板桥诗云:“衙斋卧听潇潇竹,疑是民间疾苦声。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最关情。”陈苌诗云:“山行风暖落花轻,雨过田间野水鸣。自笑微官如布谷,年年三月劝春耕。”一知爱民,一知重农,俱不失为好官。民国以来,居官如此者,有其人否?
学诗无他妙法,惟在多读、多悟而已。盖读而能悟,始得诗之趣味。随时随地,便能触动灵机,感发成诗。袁随园《遣兴》诗云:“但肯寻诗便有诗,灵犀一点是吾师。夕阳芳草寻常物,解用都为绝妙词。”可以悟矣。
诗有对景物而起欢心者,“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”,“归来笑梅花笑,春在枝头已十分”。诗有对景物而起怨情者,如“不阻游蜂阻词客,人间无赖是红墙”,“一样东风分厚薄,梅花吹老杏花香”。
钮稼仙《题黄夫人寄杨升庵诗》有“万里梦生还”之句,沈归愚以为蜀中距滇无万里,易为“两地梦生还”。似此拘泥,则李白之“又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如雪”及“千里江陵一日还”等句,不亦应当改易乎?
诗人狂放不羁,逞意而谈,故诗句多具有夸大性。如“振衣千仞冈,濯足万里流”、“兴酣落笔摇五岳,诗成笑傲凌沧州”、“伸手摘辰星”等类,乃加倍写法,非实有其事也。
诗中之字,与文不同,有宜活看者。如张船山诗“沙飞风有形”,风本无形,但因其力鼓动沙飞,便觉有形矣。又陶渊明诗“鸡鸣桑树巅”,盖谓鸡之鸣声透自桑树巅也。诗句中如此者极多,余可类推。
怀甯舒固庵《扬州诗》云:“绕郭垂杨大有情,遮留春梦不分明。鱼盐东海开奇市,花月南州副盛名。欲问兴衰前代事,请看新旧两重城。隋家只剩雷塘土,况复雷塘土欲平。”咏今咏古,情致不俗。
高景芳女士,张宗仁室,清时人。著有《红雪轩稿》,诗文词赋六卷,其诗卷佳作最多。录其《输租行》云:“驴驼口袋牛挽车,天阴防雨且重遮。农人惜米如珍宝,官府视米如泥沙。不辞淋尖与加耗,早赐收取容归家。愿存升斗买粗布,聊与妻儿补破。尽情倾倒实堪怜,羞涩反遭仓吏怒。驱牛出城口吻乾,无钱沽酒当风寒。辛苦回来夜将半,细嚼筐中草头饭。”专制时代官吏之贪刻,劳农之痛苦,已可概见。
轻材未学,不知精研深造,自谋树立,徒东涂西抹,拾人牙慧,自鸣得意。今之青年,坐是病者尤多。因借鹦鹉讽咏云:“毛丰复羽美,物小有灵机。可惜能言语,却从人是非。”嗣侨评曰:“借物骂世,语真药石。诗之暗喻法也。”余岂好骂哉,余不得已也。
清人李兹《过废园》云:“谁家庭院自成春,窗有莓苔案有尘。最是关心邻舍犬,隔墙犹吠折花人。”又石学仙女士《过故居》云:“风回玉笛夕阳斜,谁傍山阳谱落花?喜得春回梁上燕,不曾飞到别人家。”皆情深故旧,足惩薄俗。
汪笑侬原为宦海中人,一变而为舞台歌者,举世奇之。顾其所作诗句,则多愤世语。录其《六十自嘲》云:“回头五十九年空,一曲琵琶血泪红。成则王侯败盗贼,可怜人在舞台中。”玩其语意,殆伤心人别有怀抱耶?
宗君佑民,喜作小品文,间学作诗,亦有可观者。如《题边寿民苇雁图》云:“身栖绿荻中,志在青霄上。万里乘长风,相期同破浪。”
昔某氏《卖屋》诗云:“只为银钱不计身,我屋已经属西邻。可怜今夜权为主,一到明朝主作宾。燕雀有心还恋旧,猫犬随我不知贫。殷勤嘱咐门前柳,他日相逢是故人。”不讲平仄,不重对仗,且有重复字,殆为古体之作,有类黄夫人寄杨升庵之诗。读之情致可悯,意态堪怜。
镇海周茂熔,字霞城,清咸同间人。著有《晚绿居问心居诗稿》,及杂著三种。诗多落笔高超,气完神足,《旧彩诗话》已选载之,兹复转录一二于此。《旅次》云:“结屋前村接后村,溪山深处占巢痕。东风吹暖春如海,万树桃花红到门。”“归乘夜色踏苍苔,忽讶清光一缕开。知有人眠黄犊背,笛声吹月过江来。”又《秋气》云:“盘鹧大漠云初冻,唳鹤空山月倍高。”《秋日》云:“秃树难留黄叶住,大波忽带紫澜回。”《写恨》云:“字能略识忧方始,事到难忘恨已深。”
余旧作《道旁妪》云:“墨云垂空际,倦鸟苦傍徨。林间响落叶,风急声凄凉。我从东郊返,一妪泣道旁。问妪缘何泣?妪言夫姓张。嫁夫十五载,夫身丧夷方。幸有子复孙,三世乐一堂。不幸遭瘟疫,九人七病亡。独遗一孙孤,替我谋稻粱。衣食赖无缺,田亩得不荒。去岁羽书急,徵兵到吾乡。官威如雷厉。保甲胜虎狼。无奈卖田宅,奉金求官长。今岁复徵募,捉人人未防。免役嗟无术,孙身列戎行。临别望孙泣,声咽泪浪浪。十月断音书,传闻死宜良。(地名)我囊无余金,我屋无鼠粮。年老况多病,待死更何望。言讫复大哭,我亦动悲伤。人生丁乱世,性命等猪羊。君不见鼓山下,南山阳,朝朝少妇哭夫母哭子,一回闻之一断肠。”是诗颇为老友友鹤称赏,评以悲感动人,如读《石壕吏》,并亲书稿上。今友鹤下世已数载,偶睹其评语,不禁使予抱人琴之感矣。
●跋
母舅香池先生幼聪颖嗜书,弱冠通文学,尤工诗词。著述宏富,自《偷闲庐诗草》、《集言》刊世后,名山益重。今又以《诗话》刊印,闻余方游学海上,因请赐稿,为付梓焉。舅生平耿介,重道义,憎仕途,逃林壑。尝谓余曰:“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。何必求重于时,攀之权显。”读其书,聆其诲,余有心得矣。 民国二十三年九月张廷勋谨跋于大夏大学